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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昆明位于滇东高原中部的滇池盆地之北,风光明媚,四季如春,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名城。3月20日刚好是星期日,天气又好,朱自清和几位教师同去西山闲游。西出海拔约2000余米,山上森森茂密,有滇中高原“绿翡翠”之美称。朱自清先到华林寺,山门外有莲池,寺内有彩塑五百罗汉,状态各异,塑工精巧,形像甚佳。继往太华寺,看有名的银杏和玉兰。在一个院落里,有一个先生,三个女士,两个孩子,一家六人围坐唱歌欢乐,其中一个太太的背影极像陈竹隐,一个四岁小孩酷肖思俞,朱自清观望良久,思家之情油然而生,十分伤感。最后至三清阁,山岩高陡,拾级而上,沿崖皆是石刻,工程奇绝,至石室平台,朱自清凭栏下视滇池,只见海天一色,苍苍茫茫,烟霞变幻,气象万千,精神为之一爽。

  这时,临时大学决定文学院和法育学院设在蒙自,原因是难民麇集,人满为患,昆明无法容纳一所千余人的大学校,而蒙自却有许多空房子。4月2日,教育部下令改组长沙临时大学为西南联合大学,定于5月开学。由是,朱自清即随分校师生于4月4日前往蒙自,共有92人,随后又有100多人抵达。

  蒙自在昆明南面至越南边境约四分之三处,是个弹丸小邑,只有三四条短街,几间店铺,不要多少时间,就可以穿城而过。但朱自清却感到它“小得好”,住久了就渐渐觉得有意思,卖东西的店铺,“差不多闭了眼可以找到门儿”,一些名胜去处,一个下午便可以走遍,怪省力的。人口只有万把人,所以很静,不论在城区还是乡下,路上有时不见一个人,整个天地仿佛是自个儿的,这教他想起台州和白马湖。缺点是苍蝇多,谁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张嘴便飞进一个。联大蒙自分校规定5月4日开学。“湘黔滇旅行团”的师生于4月28日到达昆明,他们行程3500里,走了68天。5月4日,他们赶到蒙自上课,朱自清出来迎接,看到闻一多人虽清瘦,却很有精神,已经留须了。老友相晤,无限欣慰。为纪念“五四”,北大学生晚上集会,朱自清被邀作了演讲,他说了些旅路上的轶事,大家听了都很开心。会上还通过了《告全国同胞书》。

  地方政府拨给联大一个海关旧址,校方又租了东方汇理银行的旧地以为教室。海关的房子是西洋式建筑,地方不大但很幽静,里面有一座大花园,一路高大的由加利树,一片软绵绵的绿草,树上有好些白鹭,羽毛洁白,姿态伶俐,飞来飞去,极耐人看。夜晚月光从树缝里筛下来,园里显得分外恬静。银行里花多,遍地颜色,热闹非凡。学校还在附近租了几间民房作宿舍,朱自清住的是独间,只有十平方米大,房里放着一张床铺,一张方桌,一张小书桌,一个竹书架,一张藤椅和几张凳子,颇为拥挤。室外是一个大院子,庭中枝藤丛绕,其间夹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很有韵味。

  蒙自生活虽然简陋艰苦,但也有乐趣。大街上有一家卖粥的,带着卖煎粑粑,店面很干净,又便宜,掌柜姓雷,是四川人,白发苍苍,脸上常挂微笑,还很风雅,联大教师管这个铺子叫“雷稀饭”,朱自清和一些同事常去光顾。那里还有几家越南侨民开的咖啡馆,主要卖咖啡、可可、炸猪排、煎荷包蛋等,也做西餐,去吃的多是学生。蒙自出果子酒,朱自清常和友人慢饮长谈,话题上下古今,不着边际,有时也谈论为人之道。朱自清对朋友说:“世界上人分两种,一种最不容易满足,一种最容易满足;我是属于后一类的”。这样共饮,每月至少一次,后来由于胃不好才不喝了。蒙自比较偏僻,报纸要几天才到,朱自清十分关心抗战,他和学生相处极好,暇时常去他们宿舍走走,有时请他们到自己房间闲聊,向他们探询家书中传来的消息,尤其是扬州方面的情况。他非常关心战局,常和同学交换看法,有时还拿出地图,和他们一起对照着仔细寻找一城一镇的位置。

  蒙自小城还有个特色,即门对儿多,差不多家家有,许多门对儿都切合人家情况,但最多的是抗战的内容,这就造成一种气氛,让行人不会忘记时代和国家。朱自清对此极感兴趣,认为这是“利用旧形式宣传抗战建国,是值得鼓励的”,旧历年时,“这种抗战春联,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有一个南湖,冬春两季水很少,联大4月来时,只是一个干河床,农民由此抄近路进城赶集,学生们租了马或驴在这里骑着玩。一到5月,雨季来临,湖水顿时溶溶滟滟,美丽非常,湖堤上桉树成行,杨柳依依,风景颇为旖旎。到了傍晚,师生们都喜欢在湖畔漫游,看村落炊烟袅袅,看倦鸟鸣噪归林,观赏落日晚霞在湖面上映出澄红色的光辉。朱自清也常和冯友兰结伴在这里散步,富于联想的他,一站到堤上,目睹此情此景,便不期然想到北京的什刹海,心中由不得涌起一股莫名的思乡之情。

  美丽的南湖,点缀了联大师生的艰苦生活,给他们带来一丝诗情画意,中文系和外语系学生组织了“南湖诗社”,参加者20余人,他们请闻一多和朱自清做导师。离开北京之后,朱自清一直记挂着家中的妻子和儿女。自南岳出发往滇时,于途中看群山百折,峰峦迂回,有感于衷,曾作诗一着寄赠陈竹隐:勒住群山一径分,乍行幽谷忽干云。

  刚肠也学青峰样,百折千回却忆君。

  5月底,朱自清得到消息,陈竹隐将带着孩子们从北平来滇,心中不禁大喜。陈竹隐她们是在5月下旬随北大、清华的一部分家属南下的,一路上历尽了千辛万苦。陈竹隐曾回忆说:

  那时日本人的吉普车在城里横冲直撞。在告别北京时,我差一点叫日本人的车撞上,结果我坐的三轮车翻了,车夫受了伤,我的脚也崴了。我就是一瘸一拐地启程南下的。在南下的船上,我们还遇到日本人的搜查。日本兵把全船的人都轰到甲板上,排成一队,挨个检查。他们认为可疑的人,便用装水果的大蒲包把头一裹就拉走,完全不由分说。看看这蛮横的情景,真使人体会到亡国的痛苦。

  船快到越南的海防时,又遇到了台风。大风大浪打得船上下颠簸。大家都翻肠倒肚地吐呀,吐呀!放在格子里的暖瓶全摔碎了,人也根本无法躺在床铺上。我的大女儿在隔壁舱房里边吐边哭喊着:“娘呀,我冷啊,冷啊!”而我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我在舱里死死用手抓住栏杆,用脚抵住舱壁,挡着两个小孩子,不让他们掉下来。听着隔壁女儿的哭喊声,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大风浪整整折磨我们一夜,第二天风浪小了,可厨房里的盘碗餐具都打碎了,大家都只好饿肚子。

  6月2日船到海防时,朱自清早已闻讯从蒙自赶来,在码头上等待多时了。海防到处是绿树红花,美得很,可是这美丽的土地却是法国的殖民地,越南人饱受亡国的痛苦,过着奴隶般的生活。在码头上、旅馆里,做苦力的越南人常被法国人鞭打,朱自清看到这种情景,十分痛心,气愤地对孩子们说:“我们要是亡了国,也会像他们那样受苦!”6月4日,他带着妻子和儿女回到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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