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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我们班有个同学叫朱迈先,是文学家朱自清的儿子,他文学修养的根底很厚。一天,汝梅老师讲到宋词,就请朱迈先到讲台上为大家念一首苏东坡的作品。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景:朱迈先稳稳地走到黑板前,在上面写下了苏东坡的《念奴娇》。他的粉笔在黑板上飞舞着,遒劲、有力,确有种“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当他缓缓地吟读着,讲着他的理解时,那宽厚的声音,深沉的眼神,使我心驰神往,进入了一个不寻常的境界。

  就因为这一次活动,迈先几乎成为我崇拜的人物了。他比我大两岁,体胖,高大,蓬松的头发,粗重的双肩,浓密的胡茬……一次,他借给我一本尼采的《苏鲁支如是说》,扉页上有幅尼采的照片,我发现那浓眉下的眼睛,竟和他有些相像。只不过,他的眼神不是那么冷峻,而是在深沉之外,又显得那么仁厚,有些怅惘。当时迈先负责编辑一个由学生自治会出版的大型刊物《崇德学生》,希望我写些稿件,就在他的鼓励下,我尝试着写了第一篇作品。……

  暑假里,我住在西山陪伴我的父亲,迈先有时从几十里路外乘车前来,和我盘桓一二日,夜里到静静的山沟里,枕着大石,望着枝叶间的星座,谈文学,谈理想……有时,我也到清华园去探望他,有幸见到朱自清教授。教授矮矮的墩实的身材,一件淡米色衬衫,一条灰西裤,温和而且沉默,使我想起他的《背影》与《荷塘月色》,确是文如其人。看来迈先显然是继承了他父亲的沉稳忠厚,只是在他轻轻的语声中,常能感到一种难抑的激情和锐气。

  后来,朱迈先还应茅盾编辑的《中国的一日》的征文,以辛不留笔名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北平的一日》,以犀利笔触描写了北平即将遭到日本帝国主义鲸吞的惨像。

  孩子们好学上进,使朱自清夫妇感到无比欣慰。书声朗朗,笑语盈盈,北院9号充溢着安谧和睦的气氛。

  朱自清对清华中国文学系所采用的方针,基本上和杨振声一致,即用新观点研究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他自己所开的几门课和研究的课题就体现了这一精神。在陈竹隐的支持下,他得以于教学之余,安心从事自己的研究。他一方面深入研讨陶渊明和李贺的作品,写了《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一文,订正了历来不妥的看法。这是他第一次写考证文章,所以当它在《清华学报》九卷三期上发表时,他十分高兴,立即寄一本给叶圣陶,对他说“此为弟考证文之处女作。其中并无发明,只是清算旧说”,并请他“教正”。另方面,则致力于当前创作的研究,他读了卞之琳的《三秋草》,感到他的诗“意境极新颖”,“以隐喻离奇胜”,描写极有特色,还读了穆时英的《南北极》、张天翼的《小彼得》等作品,写了评论。

  他对茅盾的创作特别关注,读了他的《春蚕》、《秋收》、《大泽乡》、《豹子头林冲》、《石碣》及《右第二章》等,认为“《右第二章》写‘一·二八’之役,以小资产阶级与一工人相照,其写小资产阶级之畏葸心理颇透彻。但从篇中起叙述工人即无甚精采,且与上文无适当之联系,故不为佳作”。三篇历史小说“颇用标语名词,且太简略”,只有《石碣》为“相当成功之作”。以为施蛰存的历史小说的手法深入细致,远远超过了茅盾。他特别赏识《蚀》和《子夜》,认为真能表现时代的是这两部作品。

  朱自清教学负责,对学生要求严格,在《陶诗》课堂里,常要学生背诵或默写,字写错了就要扣分。因此一些怕拘束的学生都不敢选他的课,以致“李贺”的课只有五人选修。但他对人诚恳,态度平和,对学生很客气,不是称“先生”,就是称“您”,凡不足十分熟悉的,绝不直呼其名。他办公室座位的周围尽是书架,除了吃饭、上课和休息,他总是坐在那里看书、写文章、处理事务。学生常来找他商量选课的事,他常是根据对方实际情况,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地予以指导。如他就劝吴组缃多选外文系的课,并鼓励他学英语与法语。朱自清隔壁住着余冠英,他的太太名“竹因”,朱自清太太名“竹隐”,因此人们便戏称他们住宅为“四个斋”;学生们也常于课余结伴到“四个斋”来叙谈。一天,他们来到朱家,朱自清送茶递烟热情款待,和他们大谈茅盾的《子夜》,对这部长篇推崇备至,说不论取材、思想到气魄,都是中国新文学划时代的巨制,这才是站在时代最尖端的作品。谈到自己,则感慨万千地说:“写小说真不容易。我一辈子都写不成小说,不知道从哪里下笔。铺展不开,也组织不起来。不只长篇,连短篇也是。”

  “你不是也写过短篇《笑的历史》和《别》么?”一个学生说。

  “那算什么!”朱自清的脸红了对青年学生,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同学打电话到他家里,说是有几本要看的书怎么也找不着,要他立刻到图书馆帮着找一找。态度极为蛮横,朱自清很反感,放下电话说,这是个“妄人”,不愿理睬。

  除了学术研究,朱自清还努力于文艺创作,他凭着视觉记忆,集中撰写旅欧的观感,仅10月份就写了《威尼斯》、《佛罗伦斯》、《罗马》、《滂卑古城》等四篇欧游杂记,继后又写了《瑞士》、《荷兰》等6篇,均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1934年9月,《欧游杂记》由开明书店出版,共收散文11篇,叶圣陶为其题签。在谈到写作意图和创作心境时,朱自清说:“本书绝无胜义,却也不算指南的译本;用意是在写些游记给中学生看。在中学教过五年书,这便算是小小的礼物吧。书中各篇以记述景物为主,极少说到自己的地方。这是有意避免的:一则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论;二则这个时代,‘身边琐事’说来到底无谓。”

  集子充分地显示了他这时期散文创作的特色,既不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样尽情地抒发着对现实的感受,也不像《荷塘月色》那样,微妙地宣露着自己内心的思绪,抒情色彩是不怎么浓的。但朱自清也并没有纯客观地进行描绘,而是常在描写时“不从景物自身而从游人说”,因此也时时流露出自己在特定情景中的观感,这样就使文章气韵流动,活泼感人,使人有身临其境的亲切感。同时在文字上花了些苦功夫,他感到“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难,以为这种句式“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因此极力避免,尽量化静为动;文字的功力也表现在意象生动上,常用恰当的喻语来描绘形象,创造气氛。所以受到广大读者的赞赏,说它于平淡中见神奇,另有一番风味。同时,他还从过去生活经历中撷取题材,写了几篇回忆性散文。在《冬天》里,他以绵密的笔触,描写了儿时在寒冷的冬天里和父亲围坐屋里吃白煮豆腐,和叶圣陶冬夜泛舟西湖,以及在寒冷的台州与与妻子和睦相处的情景。通过三幅画面,生动地表现了父子之情、朋友之谊、妻子之爱,于寒冷的氛围中,透显出其暖如春的人情。在《择偶记》里,他风趣地描述了自己儿时择偶的情形,于平淡轻松的叙说中,反映了一代青年不幸的婚姻命运,批判了全凭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此外,还写了《南京》等游记散文,这些作品发表后均获得读者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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