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艺海无涯——袁世海回忆录 | 上页 下页 |
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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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的事儿跟你三叔多商量,改日再定。老三,这件事,你得忙里忙外,受累啦!” “您说到哪去啦,累点也应该,不累点能长一辈吗?”我们在笑声中告辞而回了。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是我十几年夙愿终于得偿的一日。这一天,上午十时,我在长安街西来顺饭庄(现改新丰饭馆)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 郝老师在梨园界德高望重,前来贺喜的人们摩肩接踵,应接不暇。多亏了德元师哥里外忙碌,富禄师兄前后张罗。 肖先生很早就来了。他格外振奋,见面就对郝老师说:“我的眼睛没看错,世海一小,我看着真象你!今儿个,你们师徒俩的这场‘戏’,算我给垫得不错吧?”郝老师欢喜地回谢说:“向您致谢,我能喜收爱徒,多亏您慧眼识才呀!” 对呀!有今天,多亏有了昨天!我心中对肖先生充满了尊敬、感激之情。肖先生和郝老师同样地在我的艺术生涯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决定性作用。 拜师仪式一切从新。富禄师兄任司仪。按照仪式程序,我给老师磕头、认师。尚小云、肖先生、马连良等诸位前辈都当众讲了庆贺老师收徒,鼓励我继续发奋的贺词。郝老师也提出“教者诚心,学者用心”的要求,气氛热烈而庄重。然后摆下五十余桌酒席,宾主同庆拜师、收徒之喜。 拜师礼结束,我陪着郝老师回到家中,给师娘磕头行礼,给德元师哥、师嫂行礼。并将送给师傅、师娘、师哥、师嫂每人一份衣料的礼品送上,另外给佣人们每人十元的红封。 郝老师也按照传统习惯给我一份“衣包借牒”,这原是出家拜师,师傅赐给徒弟的见面礼,一直被梨园界借用。其中共有四样礼品:一个化装用的彩匣子,一件穿在戏装里面,起支撑作用的“胖袄”,一条红色镶白骨的玉带,一双厚底靴。可惜,这双厚底靴子,我穿不进去。郝老师一旁着急地说。“你使劲蹬,蹬进去,里面有富裕!”但任凭我怎样用力,就是穿不进,只好作罢。 那个彩匣子,我一直使用到解放后参加国家剧院时,才留在家里作为纪念品,最后在“文革”开始时,由于它是硬木的,又镶有铜边,被列入“四旧”,劈碎。 黑缎面的“胖袄”,更成为我的心爱之物。过去,我看郝老师在舞台上的形象丰满、魁伟,(其实,在台下,郝老师并不比我高)肩部与身体很是适称。只知是“胖袄”合身,奥妙究竟在哪儿,不清楚。更不知这件“胖袄”还有它曲折的来历呢。 郝老师初搭杨小楼班社时,著名的武二花脸兼架子花脸钱金福前辈以功架、靠架、武打著称。对郝老师在舞台上使用的各种“小垛泥”身段看不习惯。郝老师以宽阔胸怀对待,毫不介意,仍以钱老为尊,师生相称。在后台让座,倒水,热情照顾。时间一长,彼此间的感情融洽。而且,郝老师在舞台上日渐峥嵘,与杨先生演出头二本《连环套》,所饰的窦尔墩,大受好评。钱老嗓音枯哑,只能在此剧中饰关泰。虽然如此,郝老师依旧非常尊重钱老,使得钱老逐渐对郝老师有了钦佩之感,慷慨地让郝老师将自己的特制“胖袄”拿走作样子。钱老的“胖袄”样式非同一般,他身材不高,形体消瘦,可是一旦内衬此“胖袄”,再穿服装,就完全具备了花脸的气势。郝老师请人根据自己的体形特点,精心仿制,又讲究地采用黑缎面(“胖袄”大都是白布面,略好些的也只是黑布面),既漂亮,又取得同样的好效果。它陪伴着郝老师渡过了舞台春秋。而今,老师的胖袄由我继承,我和老师的体形基本相似,它同样为我的舞台形象增色,成为我几十年舞台生涯中不可缺少的物品。我对它十分爱惜,多次更换缎面,整旧如新。只在十年动乱期间,才被冷落在角落里。它是“幸存者”,至今还在与我“并肩战斗”。 除此四样礼物外,老师的所有服装、盔头、道具,全归我继承,价值七千多元。老师爽快地讲:“我已经离开舞台了,心里总有两个‘想’:一是想让你师哥德元出国求学,取得博士学位,二是盼着能收个继承我艺术的徒弟。你成全了我。我会将我所知全都教给你,你的身量与我相近,我的那些行头如果你需要。就全归你。但是,我家生活只出不入,全送你,老师送不起。你有多少,给多少;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再给。老师绝不催着要。” 我深知;这全套戏装,倾注了老师多少年的心血、汗水,归我继承是老师对我寄予极大的希望和信任。我能领受已是感激不尽,怎能白收呢! 道具中只有一个牙笏没有给我。原因并不在于它是老师当年从天桥挂货屋(委托商行)化七元钱买来的明朝时的真牙笏:而是老师息影后已将它作为在家教子的用具了。那时德元师哥尚在辅仁大学上学,老师常用墨笔在牙笏上书写前人格言以作德元师哥的座右铭。至今,牙笏上面有着许多细小黑纹,都是当年老师无数次擦写的墨迹所渗透的。动乱期间,牙笏被抄走,然而,它又奇迹般地回到德元师哥的手中。师哥回想一九六一年,老师患病,逝世前二十一天,王昆仑同志代表北京市领导慰问郝老师时,曾建议,待老师百年后,可将老师生前最喜爱的格言刻在牙笏上面以做纪念。于是,德元哥请北京师范大学启功教授写了老师解放前自编的一些格言。请象牙雕刻厂雕于上面,并在上面雕了一幅一九六〇年老师荣获北京市先进生产者称号时所照的肖像。牙笏上所刻的格言是: 为人立志自琢磨,莫在人前说奈何。 富贵易凑银百两,贫穷准借数升合, 雪里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 至亲厚友切莫靠,人情更比秋云薄。 巧厌多忙拙厌闻,善嫌软弱恶嫌顽。 富遭嫉恨贫遭辱,勤曰贪婪俭曰奸。 遇事不明大笑蠢。见机而作又言奸。 试问那件如君意,唯有人间处世难。 从这些格言里,可以看出老师一生饱经了多少人间沧桑。解放后,老师热爱党、热爱新社会。担任北京市戏曲学校校长后,将满腔热血贡献给社会主义戏曲事业,成为北京市劳动模范。 我们师徒互相送礼之后,我怕老师太累,起身告辞。“别忙!别忙!”老师摇手相留。“这些天,忙的都是些给别人看的事,现在轮到咱们自己的事了,我一点不累!”见老师如此说,我只得又坐下了。“我的行头(戏衣)都归你,意味什么?”“希望我能将您的艺术传下去。”“对:你既拜了我,我就要诚心诚意地教,你也要踏踏实实刻苦学。不要徒挂虚名。”老师的态度严肃极了,不由得我又挺了挺笔直的腰板,用心听。“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第一出该给你说哪出戏好。最后,我琢磨着还是。黄一刀。吧。”这是老师的一出拿手戏,可是为什么要先教我这出戏呢,老师一口气地说了下去。“这出戏,不仅是做、众吃重,而且一上场,张嘴就唱十八旬‘流水板’。‘开门’就唱,称之为‘拦路虎’,一般架子花脸唱不了。老辈的何九、钱宝峰先生唱过,由铜锤花脸兼演,往往只凭那段唱取胜,后边的表演又马马虎虎。我因为有铜锤的底子,所以把它拿过来改了。我觉得,咱们架子花脸这行要提高,也包括你,应该从丰富铜锤唱入手,加强做、念。你‘有’这出戏吗?”“我在科班时演过,很多地方和您演的不一样。”“没关系,从明天开始,下午三点,你就来,我给你说单词。” 十几年的拜师夙愿得偿,我原已非常兴奋;老师又是这样诚挚相待,我就更激动了。我无需再向老师剖白,唯有勤学苦练,以报答老师的诚心。 从此,在郝老师精心指教下;我的艺术生涯开始了新的里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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