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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静的“静园”(3)


  头一个表示反对的是陈宝琛,追随他的是胡嗣瑗、陈曾寿(婉容的师傅)。他们听了我的叙述,立即认为罗振玉又犯了鲁莽乖戾的老病,认为对于关东军的一个大住的代表,并不能贸然置信。他们说,东北的局势变化、国际列强的真正态度,以及“民心”的趋向等等,目前还未见分晓,至少要等刘骧业探得真相之后,才能决定行止。听了这些泄气话,我颇不耐烦地直摇头:“熙洽的信,决不会说谎。”

  八十四岁的陈宝琛听了我的话,样子很难过,任了一阵之后,很沉痛地说:“天与人归,势属必然,光复故物,岂非小臣终身之愿?惟局势混沌不分,贸然从事,只怕去时容易回时难!”

  我看和这几个老头子说不通,叫人马上催郑孝胥来。郑孝胥虽然七十一岁了,却是劲头十足的,他的“开门户”、“借外援”。“三共论”以及“三都计划”等等,已使我到了完全倾倒的程度。不久前,我按他的意思,给他最崇拜的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写了一块“国士无双”的横幅。他曾说:“意大利必将成为西方一霸,大清帝国必将再兴于东方,两国分霸东西,其天意乎?”为了嘉勉我未来的黑衣宰相,这年春天我特授意我的父亲,让我的二妹和郑孝胥的长孙订了亲,给以“皇亲”的特殊荣誉。我估计他现在听到熙洽和关东军请我出关“主持大计”的消息,必定是与陈宝琛的反应不同,该是大大高兴的。没料到,他并没表现出我所料想的那种兴奋。“展转相垂,至有今日。满洲势必首先光复,日本不迎圣驾,也不能收场。”他沉吟一下说,“不过,何时启驾,等佟济煦回来之后再定,更为妥帖。”

  这意思,竟跟陈宝琛一样,也以为时机未臻成熟。

  其实,郑孝胥脑袋里所想的,并不是什么时机问题。这可以由他不多天前的一篇日记来证明:

  报载美国罗斯安吉(洛杉矶)十月四日合众社电:罗斯安吉之出版人毕德,为本社撰一文称:世界恢复之希望(按资本主义世界从一九二九年起发生了经济大恐慌,报上经常有谈论如何把资本主义世界从危机中拯救出来之类的文章——作者)端赖中国。氏引英国著名小说家韦尔斯之最近建议,“需要一世界之独裁者将自世界经济萧条中救出”,氏谓此项计划,无异幻梦,不能实现。华德建议美政府,应考虑极端之独裁办法,以拯救现状。第一步,应组一国际经济财政银行团,以美国为领袖,供给资金,惟一目的,为振兴中国。氏主张美政府应速草一发展中国计划。中国工业交通之需要如能应付,将成为世界之最大市场,偿还美国之投资,当不在远。此时集中注意于中国,美国社会经济制度皆有改正,繁荣可以恢复,人类将受其福利云。

  今年为民国二十年……彼以双十为国庆,这二十年整矣。此试巧合,天告之也:民国亡,国民党灭,开放之期已至!谁能为之主人者?计亚洲中有资格者,一为日本天皇,一为宣统皇帝,然使日本天皇提出开放之议,各国闻之者,其感念如何?安乎?不安乎?日本皇帝自建此议,安乎?不安乎?若宣统皇帝,则已闲居二十年,其权力已失,正以权力已失,而益其提议之资格。以其无种族国际之意见,且无逞强凌弱之野心故也。

  * * *

  可见,他不但看到满洲,而且看到全中国,全国的“开放之期已至”,更何论东北!那时他考虑的主要问题,不在于去东北的时机,而在于如何应付罗振玉的新挑战。

  挑战是从我去日军司令部的前几天就开始了的。那天,我接到了从东北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罗振玉的,一封是给溥伟当秘书的周善培(在清末给岑春煊做过幕僚)的,都要求我“给以便宜行事”的“手谕”,以便为我活动。照他们的话说,时机已至,各方面一联络即成,目前只差他们的代表身分证明了。我把这事告诉了郑孝胥,他慌忙拦阻道:“此事万不可行!此类躁进之人见用,必有损令名!”

  郑孝胥胥我被罗振玉垄断了去,对这一点,我当时自然理会不到,我只觉得既然都主张等一下去东北的人,而去东北的人也快回来了,不妨就等一等。这时的陈曾寿惟恐我变了主意,忙给我上了一个奏折。这个奏折可说是代表了陈宝琛这派人当时思想的一个典型材料:

  * * *

  奏为密规近日情势,宜慎赴机宜,免误本谋,恭摺仰祈圣鉴事。窃同凡事不密则害成。所当暗中着着进行,不动声色,使人无从窥其际。待机会成熟,然后一举而起。故不动则已,动则必期于成。若事未实未稳,已显露于外,使风声四播,成为众矢之的,未有不败者也。今皇上安居天津,毫无举动,已远近传言,多所揣测。若果有大连之行,必将中外喧腾,指斥无所不至,则日本纵有此心,亦将阻而变计。彼时进既不能,退又不可,其为危险岂堪设想。且事之进行,在人而不在地。苟机有可乘,在津同一接洽;若机无可图,赴连亦属罔济。且在津则暗中进行,而易混群疑,赴连则举世惊哗,而横生阻碍。

  在津则事虽不成,犹有余地以自处;赴连则事苟无着,即将悬寄而难归。事理昭然,有必至者。抑在今日局势未定,固当沉机以观变,即将来东省果有拥戴之诚,日本果有敦请皇上复位之举,亦当先察其来言者为何如人。若仅出于一部分军人之意,而非由其政府完全谅解,则歧异可虑,变象难测。万一其政府未能同意,中道改计,将若之何?是则断不可冒万险以供其军人政策之尝试。若来者实由其政府举动,然后探其真意所在。如其确出仗义扶助之诚,自不可失此良机;如其怀有利用欺诱之意,则朝鲜覆辙具在,岂可明知其为陷阱而甘蹈之。应付之计,宜与明定约言,确有保障而后可往。

  大抵路、矿、商务之利,可以酌量许让。用人行政之权,必须完全自主。对外可与结攻守之同盟,内政必不容丝毫之干预。此当预定一坚决不移之宗旨,以为临事应付之根本者也。昔晋文公借秦力以复国,必有栾、卻、狐,先为之内主;楚昭王借秦兵以却吴,亦有子西等旧臣收合余烬,以为先驱。自古未有专恃外力,而可以立国者。此时局势,亦必东省士绅将帅先有拥戴归向之表示,而后日本有所凭借,以为其扶助之资。此其时机,似尚未至。

  今日东省人士犹怀观望之心,若见日本与民国政府交涉决裂,当有幡然改图者矣。今列强外相群集于日内瓦,欲借国联局面施其调停。日本不肯开罪于列强,闻已提出条款大纲,若民国政府应允,即许退兵。在民国政府虽高唱不屈之论,实则色厉内荏,恐终出于屈服之途。日本苟尝所欲,必将借以收场。若交涉不能妥协,则或别有举动。此时形势犹徘徊歧路之间,万不可冒昧轻动,陷于进退维谷之地也。观今日民国情形,南京与广东虽趋合并,而彼此仇恨已深,同处一堂,互相猜忌,其合必不能久。

  彼等此时若与日本决裂,立将崩溃。如允日本要求,则与其平日夸示国人者完全背驰,必将引起内乱,无以自立。日本即一时撤兵,仍将伺隙而动。故此时我之所谋,即暂从缓动,以后机会甚多。若不察真相,轻于一试,一遭挫折,反永绝将来之望,而无以立足矣。皇上天纵英明,饱经忧患,必能坚持定见,动合机宜,不致轻为所摇。臣愚见所及,是否有当,理会恭折密陈,伏祈圣鉴。谨奏。

  * * *

  在这各种不同的想法里,静园里越加不能安静了。与此同时,又发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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