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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第二天,宁君回来,高兴得满脸放红光:“一听我摆形势,袁姨爹就唉声叹气的,说现在国民党的军政人员上上下下都惶恐得不得了。大人物们表面喊得震天动地的要死保重庆,实际上早就作好了准备跑台湾;次一点的知道自己去不了台湾,就准备跑成都;再次一点的哪里也去不了,又不愿意跟着死硬派们去打什么‘游击’,就找门子找钱,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我见他说得差不多了,就说有要紧的事要找他想个办法。他问我什么事,我就说想找个可靠点的关系,去渣滓洞‘买’两个人出来。他一听,就紧张,直问我是两个什么人。我说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还去管别人?还不是自己的亲戚,冤冤枉枉被抓进去的。我还说你是我的姨爹,我的亲戚不也是你的亲戚?像你这么有本事的人都不管,谁还管得了啊?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你真的就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啊?……”宁君很得意地说:“袁姨爹听出了我话中有话,就说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得让他先去探探口风,过几天给我回话。”我们大家听了,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有仁风说:“这几天宁君进城出城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不能带尾巴。”

  过了两天,宁君又去了一趟,回来说袁建回话了,那边的人说可以,要价是一个人一根金条。

  我再问她:“你袁姨爹到底托的什么人?”

  宁君说:“他也没说清楚,只听说是由西南长官公署二处的一个姓张的军事法官,去托一个大人物。”

  这下子我们可着急了。有了希望,当然是好事,可是一根金条,就是十两黄金啊,上哪里去找这么多的钱?我站起来说:“还是我去一趟吧,我去给他们讲价钱,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敲诈啊?”

  仁风一听,连忙拦住我说:“老大姐,这事很危险,我们已经暴露了一个人了,不能都陷进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没法向组织上交代。这样吧,我们现在要赶快动员大家想办法,找钱救人,能救出一个是一个,不然就晚了。现在,宁君恐怕要去扭着你那个袁姨爹,让他去跟那边的特务讲形势,讲价钱。”

  宁君听了,一个劲地点头,一脸兴奋的样子,把她的戒指和胸前的鸡心项链摘了下来,放在我的手心里说:“妈妈,这是林伯伯给我打的,眼看都要解放了,我们什么都会有的,先救人要紧。我晓得我们现在一时要找这么多的钱,很困难。”

  我看着些首饰,这是当年竹栖为她打的。竹栖说这孩子爱俏,又是我和玉璧惟一的女儿,婚事不能办得过于草率。

  梅侠转身进去,一个劲地掏箱底,可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连她和作仪惟一的纪念品——结婚戒指,也在生孩子的时候托人卖了。我们大家也都忙着浑身上下地搜钱,什么纸币铜元都拿出来了。仁风看着桌子上这乱七八糟的一堆,只是摇头。

  于是我们都进城去,发动了所有的关系找钱。蒋林隐那里,已经有特务注意了,不能去;一青只好去吴昌文那里,找我们的几位同志凑。那个在“九·二”火灾中被昌文救出来的谢彬和一个女同志,取下了她们的金戒指和金项链,几个男同志卖衣服当家什凑上了二三十块银元;我找遍了城里的亲戚姐妹们,拿来了她们的一对金耳环和八十块银元的私房。

  袁建那边已经来了消息,说他不断提着礼物去讲价,先是降到五两金子一个人,以后又降到三两一个人,到最后讲成了一两金子一个人。宁君回来说:“那边不肯下价了,叫快点拿钱去,不然就没办法了。”

  眼看时间这么紧,我们只得作出决定:先救出石泉和作仪,以后再接着想办法。

  我把仁风拉到一边说:“你再好好想想,救人的事情,这么复杂,这么重要,这么危险,宁君她年纪轻轻的没经验。她还是个孩子,她应付不了的,再说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对得起她爸爸……还是我去吧,啊?”

  仁风沉默了。过了好一阵,还是摇头说:“不行,老大姐,这事你不能出面,连宁君,也要切断一切组织联系,做好最坏的准备。”

  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看着宁君。仁风说得对,眼下这样复杂的敌情,敌人像发了疯一样地杀人,我们是得做最坏的打算。

  我把宁君拉进了里屋,在床边上坐下,半天才说:“宁儿,你去吧,你爸爸当年被捕的时候,同志们想了好多的办法,打了好几仗,还牺牲了几个叔叔伯伯,他们一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好人啊。现在又该我们去救人了,本来这事是该我去的,可是我晚了一步,让你担上了。这事,是妈妈没想好,妈妈晚了一步。”

  宁君轻轻地为我擦去眼泪,说:“妈妈,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其实我早就不是孩子了,你忘了我也是孩子的妈妈。你算算,我就打从孩子剧团开始,也算是多年的老地下了吧?跟着你干了那么多的事情,好多事情看也看会了嘛。”说完,还笑笑。

  宁君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在南京的时候,她才几个月,就对着萧楚女咯咯地笑,乐得萧楚女举着她逗了好半天。家乡的人们都说这孩子像我年轻的时候,可是竹栖却说一定不像。诗姐你当姑娘的时候,再是激进,也不过是高墙深院里的一个小姐。你进过剧团?你开过民主生活会?你见过周恩来、郭沫若这样的大人物?你像她这样大声地笑过唱过?你听听你女儿的笑声,多好听!成天这样躲躲藏藏流流浪浪地过日子,这孩子心里怎么就跟明镜一样,没有忧愁?……正想着,仁风在外面叫宁君,她哎了一声出去了。我连忙也跟着出去,听见仁风很严肃地说:“宁君,你这次的任务,可不比往常啊。不但要尽一切努力,把两个同志救出来,自己也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被捕,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能……我们会派人随时和你联系的。”

  宁君不笑了,看看亚彬,看看一青,又看看我,把我们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我上前抱住她,轻轻地说:“宁儿,你小心啊,到了姨爹家,见事情有什么不对头,就要扭住你的超姨妈,叫她给你想办法,她是个敢说敢当的女人,她会替你想办法的。”

  宁君要走了,我要送她到江边。仁风说这周围到处都是特务,不能把影子扯大了,就让她像往常一样,自己走吧。

  都十一月了,风大,江边吹来的寒风高高扬起她的那件黄色的呢子大衣,和我才为她围上的鲜红的长围巾。眼看她就要走远了,我突然奔了出去,大喊了一声:“宁君——”一青一惊,连忙拦住了我。宁君却气喘喘地奔了回来,隔着一青说:“妈妈,你看我还有件事情忘了:现在回去的路上松了,你得想办法,去把冰华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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