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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谭老五在重庆等了几天,我把两百套军服打好了,又买了些电筒电池和药品,还拿了八千块钱,叫陈文玉在千厮门找了几个自己人,送上山去。临走时我嘱咐谭老五说:“听说向廷瑞出了三千块大洋,悬赏捉拿你大哥?你们叫他小心点啊。”

  谭老五听了一笑:“那点钱算什么,我们也出了布告,捉拿军阀杨森,悬赏大洋一万,拿到向廷瑞的狗头,悬赏大洋八千,布告都贴到岳池、广安城里去了。我们比他们要大方得多呢。”

  我也笑了,可是觉得又不能不担这份心,听说红军已经开始紧缩川陕地区的阵地,杨森的部队也撤回来休整,他们又腾出手来了。不过又一想,这一向上面也真的没出什么事情,河东七场还是我们的地盘,渠河沿岸也还在我们手中,十年里许多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风平浪静的还能翻了船?可是又觉得,现在不比以前了,玉璧已身兼重任,是个重要人物,如果敌人知道了……过年前后,生意忙,一忙这些事情就想得少了。二月二十四日,我一大早就到了铺子上,刚打开铺门,外边就有人来买枕头。我站上根凳子,把玻璃柜打开刚要取货,就看见一个叫化子模样的人,疲惫不堪地走上街沿,抬头一见我,就定在那里,脸色铁青。我仔细一看,这人竟是玉璧的弟弟廖玉喜。

  玉喜?他怎么来了?我一脚踩空,就从板凳上栽下来,哗啦一声,玻璃片打碎了,把我的手划破一大块皮,血滴到了衣服上。里面李士民听见响声,跑过来扶起我,直问:“大姐,出了什么事了?”

  我没回答他,挣扎着站起来。玉喜已立在我面前,刚喊了声“嫂嫂”,就泣不成声。

  我心里全明白了,脑袋里嗡地一声,人就要倒。李士民慌了,连忙扶住我,我定了定神,一把拉住玉喜,进了会客的小屋,反手关上门,盯住他问:“是不是你哥哥遭了?”

  他抽泣着点点头:“人被逮了,还没有消息。”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玉璧过去常说,我不被他们拉去罢了,拉去了就只有个死。我眼前一黑,什么都迷糊了,只隐隐听见玉喜在喊嫂嫂。好一阵我才醒过来,咬咬牙站起来,对玉喜说:“走,回李子坝去,这里不是我们说话的地方。”

  回到李子坝,曾三姐看见玉喜,又看见我脸青面黑的样子,全明白了。我把玉喜带到屋里坐下,问他:“我们那么多队伍,你哥究竟是怎么遭的,在哪里遭的?”

  玉喜哭起来说:“在黎梓卫街上遭的。”

  我说:“上次来信不是说河东七场是我们的吗?又怎么会遭?”

  “曾洪泽叛了,出卖了哥哥。”

  我又恨又急地在桌上拍了一掌,说:“人拉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拉进城了?”

  “我们的人一听说哥哥遭了,都埋伏在四周,准备在敌人押走的时候把他抢回来,可是等了好久都不见人,不知道他们把人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回过一口气来,说:“玉喜呀,你哥哥身边都有人,怎么会……”

  他点着头说:“哥哥刚从邻水回来,身边随时带了十二个人。”

  “十二个人都是死人?”

  “我也弄不清楚,他们叫我下来给你报信。”

  “谁叫你下来的?上面还有谁?”

  玉喜说:“唐庆余叫我下来的,他们在黎梓卫打了一仗,没抢到人,退出来了,现在正在调队伍,叫你也调人。”他这才把信拿出来,递给我。

  我一看,眼前竟是黑糊糊的一片,一点也看不清楚。我闭上眼睛定定神,再睁开一看,上面写着:“大哥病在危急,希望快去请医生,设法抢救。”

  曾三姐也进来了,一听这情况,拉着我就说快去找雷青成。我想不容易啊,敌人捉了他整整十年,他比不得我啊。可是又想,现在刘湘和蒋介石勾结得很紧,说不定可以缓一缓,就站起来跟着曾三姐走了。走到半路上,遇到徐清浦,互相对望了许久,他才咽哽着说:“玉屏,你知道了……”我的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说:“清浦,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面来信了。”

  我再也忍不住,哭着说:“清浦,我要回去一趟,我马上就走。”

  清浦说:“你不能动啊,你回去正好中敌人的计,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甚至孩子。”

  我说:“人要送进城去就晚了。”

  清浦说:“送进城光枪毙的手续也要一星期。”我说:“恐怕不会,他是敌人悬赏捉拿的对象,是敌人早就知道的华蓥山共产党领导人之一。这么多年来,敌人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地想谋害他,这次捉到了,是不会放过他的。也许他们当天就要下毒手!”

  清浦一听急了,挥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地说:“不,他们要活的,他们不会马上就……”

  我也站起来说:“不研究情况了,现在远水不能救近火,我要立刻回去。”

  “你不能立刻回去!听说敌人布置得很严密,黎梓卫一带整整一团人,罗渡溪也是一团人,你赶快开张条子,调李仲生、周辉同去营救。”

  我说:“不行,我非回去不可。清浦,我不能坐在重庆躲着,我可受不了,我受不了啊……”

  清浦坐下来,放低了声音说:“玉屏,你要冷静一些,为了革命,你绝对不能上去,现在的情况这么复杂,我们不能再牺牲人了啊!”

  我的心比刀绞还痛。可是仔细一想,清浦说得也有道理,再说时间不等人,等我真的从重庆赶回去,恐怕也来不及了。我狠了狠心,就撕了一张纸写条子,调余家场李仲生和山上的周辉同赶快营救。我把条子递给清浦说:“时间很紧,叫玉喜白天黑夜走,抄近路回去,一天一晚送到。”清浦接过条子,沉重地说:“话是那么说,事情恐怕还得两头办,赶快去找雷青成设法。”

  我跑到雷青成家,他看见我急得不成样子,忙说:“屏姐,你啥子事?”

  我前后看了看没人,就说;“玉璧在上面遭了。”“怎么遭的?”

  “廿军逮的,进城只有死。”

  他一把拉住我就走,嘴里说着:“快,赶快,我们找刘湘打电报去。”

  我们刚走到七星岗口子上,就碰见徐清浦,他一下子从黄包车上跳下来:“玉屏,你们到哪里去?”

  “去找刘湘打电……”

  他摇摇头,眼睛看着地下,声音嘶哑地说:“不用了,上面又来了信,人已经遭了,二十三日上午九点钟遭的,人头已经示众了……”

  他话还没落音,我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头一晕就打起偏偏来。徐清浦一把拉住我说:“玉屏,你要站住,要站住啊!”

  我听了清浦的话,咬咬牙,站稳了。一看,雷青成还扶着我,一边大声喊着黄包车,要我到他家里去住。我摇摇头说:“青成,你先走吧,清浦扶我回去,歇一会儿……”雷青成把我托给清浦,说明天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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