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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这么久没见到两个孩子,怪想的,我看了玉璧一眼:“我是当妈的,这事还用得着你说?”

  正是腊月二十头上,雨雪交加,路上不大好走。唐俊清和另外三个人扮成鸡鸭贩子,挑着装满鸡鸭和蛋的篾挑子走在前面。我扮成一个小地主家走人户的大少娘,上身穿了件团花袄子,脚上不敢穿胶鞋皮鞋,就依当地的习俗套了双麻窝子草鞋在布鞋上,有点不伦不类的。夏林背了个细篾背篼,里面放了一封粗壳纸包的糖食,装成我的长年。一路上,他们几个说说笑笑,我却没有那么好的兴致,心里只是思忖着,怎么去见李荣华。

  李荣华是木匠出身,以后进了绿林,由于慷慨好义,打富济贫,被人称为“义匪”,在川北特别是在广安、岳池、合川、武胜一带,很有名气。江湖上的人,不管闯了多大祸事,遇到多大困难,只要取得李大哥的一张片子,包你通行无阻,走到哪个码头,住下有饭吃,走时送路费。广岳一带的“下层人”每到穷途末路时,只要拜在他名下作一个兄弟伙,就可以遮风躲雨,沾到一些便宜。这位“义”字号二杆旗的大爷,号召一两千人千把条枪没问题,军阀杨森好几次想吃掉他,都落得损兵折将。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杨森委了他一个广(安)、岳(池)、合(川)、武(胜)四县联防司令官的空头衔。他识破了这个耗子精的奸计,假装有病,一直住在重庆,不去上任。我们第一次起义时,他暗地派了二百人来参加我们的队伍,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人坚持下来。这几年他一直利用刘湘部下欺上瞒下的倒卖武器之风,在重庆给我们购买枪弹。我听过不少关于他各式各样甚至十分离奇的传说,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

  船到千厮门码头,已是半下午了,我们就到行街悦和旅馆住下。这旅馆的余老板,是李荣华的兄弟伙,对山上下来的人有些照顾。夏林找到余老板,说要会李司令。余老板说李司令原来住在这里,近来感到这里不清静,在水巷子租了一间屋住着。我就和夏林一起去找他。这水巷子是从嘉陵江担水过路的巷子,路上一年四季都是湿浇浇的,我走不了几步,裤脚和一双布鞋都沾满了稀泥。找了好久,才找到门牌号数。进了大门,发现这是一个砖木结构的旧式平房;天井里有一个条石砌成的花台,台上放了三盆兰草;堂屋的神龛上供了一张关二爷的画像,古铜色的香炉里还燃着三炷香。我正在打量屋里的陈设,左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穿一件酱色的毛衣,一条马裤呢的青色西装裤,手上拿了一条花毛巾正在揩脸。夏林喊了一声李大哥,他连忙取下毛巾打招呼说:“老夏是你们呀,进屋来坐,进屋来坐。”

  这个人,四十来岁光景,很清瘦,却红光满面,两只眼睛奕奕发光。我们走进他的客房里,夏林放下给他带来的土产礼物:五斤赛龙场的挂面,六斤合川桃片,两坛黎梓卫的醋。夏林指着我说:“这就是廖大嫂,姓陈,陈玉屏。”

  李大哥连声说“幸会幸会,你们啥子时候到的,吃了饭没有?”

  我把玉璧的信双手递给他,他扯出来晃了两下就揣进衣袋里。我心里奇怪,却见他女人从厢房里出来了。这妇人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矮胖胖的身材,眉毛画得弯弯的,站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李大哥板起脸,叫她去倒茶,待那女人进厢房去了,他才低声对我说:“我都晓得了,进货的事情,等一阵再讲。”

  一会儿,他女人捧着一个茶盘子出来,递给我和夏林一个人一杯茶,又挨着厢房站着。李大哥看了我一眼,见我穿得不洋不土的,脚上糊满了泥,就立刻拿出二十块大洋递给他的女人说:“去,小梁子百货铺里有做好了的衣服,快去买一套来,比你穿的要小一点,长一点,还要买双皮鞋,向大嫂比个样子。”

  我想刚到这里,怎好麻烦别人,就说:“李大哥,不要紧,我在李子坝还有衣服。”

  他女人接着说:“我这里有衣服鞋子,大嫂恐怕穿得。”边说边往内房间走。

  李大哥有点生气了,喊了一声:“转来,说买就买,你那衣服大得不得了,人家怎么穿得!”

  我看在眼里,心里想:看样子这位李大哥脾气不大好。不料待那女人走出去以后,他才换了口气对我说:“大嫂,你不晓得我那女人的嘴巴,不稳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说的话她听见了怎办?”他这才又把信从衣袋里摸出来,问我说:“廖大哥在信里说些啥子?”

  我说:“李大哥,你看信嘛。”

  他把信纸看了看,笑着说:“大嫂,不瞒你说,我不认识字。”

  我这才明白,赶紧把信接过来念给他听,说:“玉璧问候你好,又问这次皮头货进了多少,还差多少款子,上面需用很急,特派我们来取,还要请李大哥大力协助。”李大哥听了,摇摇头说:“抱歉得很,这次没搞到多少货,总共只有一打手枪,三千多发子弹;人家倒答应了我六十支步枪,但是要一个星期以后才能扯回销。至于款子嘛,请转告廖大哥说,请他放心,上面能找多少算多少,不够的由我拿出来就是,我这里还扯得动。”

  我听了心里想,六个人跑一趟,冒着风险运这点货,是少了点,可是看样子人家李大哥也有难处,总不能过于难为他。我说:“李大哥,这几年来你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们,我们山上的弟兄们都是感激不尽的。这次货少一点也不打紧,我们还要常来常往,只是上面催得急,你看怎么安排。”

  李大哥想了一下,问我来了几个人,我说连我六个。他又问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夏林说走旱路可以早两天到。他说,那就后天走吧。

  我急了,问明天行不行。李大哥沉吟许久才说:“大嫂你不晓得,这一向你们北路打得很凶,江边上和沿路对上去的人货都防范得很紧。我看你们最好从临江门码头上船,到头塘再下去走旱路,这样稍微好出城一些。我本想找雷忠厚雷旅长派两个兵送你们这一截,偏偏他又不在家。不过这次廖大哥这么急,万一贻误了军机,就坏了大事。这样吧,我这里马上分派两个弟兄去办,明天找人送你们上船。”

  说了一阵,天都快黑了,我和夏林起身告辞,约好明天在旅馆里见。我们刚要出门,李大嫂提了一个纸盒走了进来,说走了多少铺子都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只是买了一双皮鞋。我从身上摸出五块银元来,她半推半就的准备接受。李大哥白了他女人一眼,对我说:“廖大嫂你这样见外,我要多心了。”

  我只好把钱收起来,心想二天买一节衣料子送他女人就是。

  出了水巷子,夏林把我送到小什字,伸了个懒腰说:“大姐你安安心心去看娃娃,这阵老唐他们恐怕把货卖得差不多了,我们今晚上要好好生生吃顿馆子,再到又新大舞台去看场川戏。”

  我说:“你就晓得耍,若是出了事情,你大哥要拿我是问的。回去跟大家说,看戏进馆子都可以,就是不能吃酒。”

  夏林吊儿郎当地答应着,转身回旅馆去了。我坐着黄包车到李子坝曾三姐家去,看望两个孩子。从小梁子到李子坝,很有点路程,黄包车夫在半明半暗的路灯下埋着头一路小跑。冷冷清清的大街小巷只有些卖烧腊的小酒馆和杂货铺亮着灯,一些穿黑制服的警察沿街走来走去。行至牛角沱,我在一家小店子跟前喊住了车夫,买了一斤水果糖和两斤花生,算是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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