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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我一听如梦初醒,连忙赶到二姐家,屁股还未坐得稳,玉璧就由重庆那边派了六个人四支枪一乘滑竿送回来了。他头上包了块白帕子,面无血色,昏迷不醒。我想到二姐家既不安全又不方便,连忙又叫抬到彪子山寨上我叔父陈祝武家去。

  彪子山寨,在一座小山梁子上,面临渠河,修得倒也牢固。听说当年闹辛亥革命时,也是一个战略要地,寨子里的火药库里,至今还藏着十二门牛耳大炮和几千斤火药。只是由于种种不便,后来许多住户都搬下山来照顾自己的田土,寨子里的房子很多都空着。寨里寨外,一大半住户都姓陈,也算是个陈家寨。叔父陈祝武,虽然知道我和玉璧都是“危险分子”,但一向对我们都极好,再加上这里山高皇帝远,又是个没有油水的穷寨子,不大招惹风险,养伤是个极好的去处。

  我们赶到他家里,玉璧一上床,就一口一口地咳血。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吃力地对我摇摇手,表示没关系。我急坏了,连忙与叔叔商量,一边派人去上马寺请专治外伤的康和尚,一边又叫人去请治吐血病的陈炳基叔叔。康和尚与我外婆家挂着亲,我叫他和尚舅舅,他仔细看了玉璧头上的枪伤,双手合十地说:“阿弥陀佛,还好还好,没伤到要害。”说着就开了处方,让一直守在旁边的陈仁勇去捡药。

  不一会儿,陈仁勇满头大汗地提着药赶回来。和尚舅舅将药捣成细末调上水,敷在玉璧的伤口上,然后和炳基叔到堂屋里商量了一阵,对我说:“玉屏,你放心。玉璧是干啥子的,我们心头明明白白。刚才我和你炳基叔商量了,这两天我们都守在这里,只要不染风寒杂症,不出个把月,病情就会有起色。”

  玉璧吃了炳基叔的两副药,咳血止住了,精神也稍好一些。重庆来的人休息了两天,临走时玉璧叫我拿了四十元钱与他们作路费,又托他们给老袁大哥带了几斤腊肉,还给一个叫周汤圆的人带了五十元钱感谢他。我送走他们回来,看到刘铁、熊尧蓂也来了,他们坐在玉璧的床边,问东问西的。玉璧打起精神安慰他们说:“这点伤不算啥,事情没干完,回不了老家的。”

  大家见玉璧的脸色好了一些,都松了一口气。熊尧蓂问:“听说那天我们的人和老百姓牺牲都很大,难道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玉璧说:“准备倒是有的,事先也对学生和老百姓做了许多宣传组织工作,就是没想到刘湘、兰文彬会这样下毒手。”

  接着,他给我们讲了“三·三一”惨案的前后经过。

  就在我下山去逼江豪元磕转转头的同时,玉璧也接到上级的指示赶到重庆,并和老袁同志接上了头。他汇报了山上的情况,老袁鼓励安慰了他一番,告诉玉璧目前的情况有些变化,蒋介石已和帝国主义及四川的军阀勾结起来,斗争变得更加尖锐复杂。老袁还说,调玉璧下山,是中共四川省委书记杨閛同志的意思。当时四川已成立了军委,以杨閛公、朱德、刘伯承三人为委员,杨閛兼军委书记,玉璧、刘伯承和参加顺泸起义的一批同志,关系都直接掌握在閛的手里。三月二十七日,玉璧见到杨閛,对閛公说:“现在城市工作担子很重,考虑到你原来在南京搞过学生运动,把你调下来,以教书为掩护,主要搞学运。山上的事情就交给刘铁,待时机成熟以后你再回去。”閛还告诉玉璧,三天前(露十四日),北伐军攻下南京,英美帝国主义为掩护军阀孙传芳的败退,炮击南京下关,使千余名和平居民伤亡。身为北伐军总司令的蒋介石不但不提抗议,反而加快反共部署,已激起全国各界人士的公愤。我们决定“三月三十一日在重庆打枪坝举行大规模的群众集会,由于刘湘已公开投靠了蒋介石,估计会场将有特务捣乱,你现在要全力投入大会的筹备和组织工作。”

  玉璧按照閛的安排,忙了好几天,开会那天又忙着袄显维持会场秩序。到会的各界人士群众有万余人,维持会场的纠察队不断发现有便衣特务混入会场,气氛很紧张。约十一点钟,主席台的人和群众团体差不多都到齐了,正要宣布开会,会场的入场口突然响起枪声。主席团的漆南熏连忙趋向台口,企图安定秩序,没想到一群举着刀枪棍棒的暴徒向他扑来。玉璧见势不好,正要冲上前去,不想自己却被一群乱兵捉住,扯下他腰间一条打算改装用的黑丝带绑了,七拖八扯地押出了会场。

  刘湘的师长兰文彬,指挥着警宪特务在会场中大砍大杀,一时枪声大作,惨叫四起,满地横着群众和学生们的尸体。玉璧被那四个兵押到一条背静的小巷,这里的铺面全都关得紧紧的,一个人也没有。兵痞们突然叫玉璧站住,让他把身上穿的衣服和皮鞋脱下来。玉璧低头一看,才想起身上穿的是临行前二姐夫送的里外一身新,这才明白几个兵为什么当时没有砍死自己。他坦然地说:“脱衣服可以,总要先把手给我解开嘛。”一个兵迟疑了一下,上前把丝带解开了,玉璧先解开了上衣,然后又弯下腰去脱鞋子,突然摸到了腰上的钱袋,里面有二十多块银元,也是临行前二姐夫送的。他灵机一动,将袋子扯了下来,哗地一声,银元就滚了一地,两个拉着他衣袖的兵痞看着,当时就呆了,手一松,玉璧趁机将手从衣袖中抽出,拔腿就跑。

  “人跑了,人跑了!”抓住玉璧两只空衣袖的兵惊慌地猛喊,既想去追又舍不得地下的银元。犹豫的瞬间,玉璧已经跑了好几十米远,才听见后面噼噼叭叭的枪声。玉璧在东南大学就是学体育的,腿快,他拐进一条死巷,一个纵步跳上墙头,低头一看,下面是临江门,城门上有卫兵把守。后面的枪声喊声已紧紧跟来,玉璧突然觉得头皮一热,一股血水就流了出来,他用手胡乱一抹,一鼓气跑上城墙,又从城墙上跳出城外,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心里发慌,偏偏这时裤腰带也跑断了。他赤着一条身子跑着。转过官山,看见一座茅草房,他便一头撞进去,随手把门关上。这是一家卖汤圆的小店,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姓周,人称周汤圆,见一个人光着身子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吓了一跳:“先生你……”

  玉璧说:“让我躲一下,后面有兵追我。”

  周汤圆一听,连忙把门关上,把玉璧拉进里屋,又把棉袄脱下来给他穿起,玉璧坐床上不住地喘气说:“我们今天在打枪坝开民众集会……”

  周汤圆一听,什么都明白了,连忙扶着玉璧躺下,又把鼎锅里煮的汤圆水舀了一碗递上来。玉璧刚喝下一口,就觉得心头一热,头上的伤口涌出了一股血水,疼得不得了,要爆炸似的。周汤圆一眼看见,忙解下自己头上一条白布帕子,紧紧给他扎着。

  玉璧在床上坐了一阵,便忍着疼痛站起来,对周汤圆说:“老兄,麻烦你了,我不能久呆在这里,等一下大搜索的兵来了会连累你的。”

  周汤圆一听慌忙说:“先生你走不得,你听外面还在打枪,你先躺下,我出去看看动静再说。”

  “不,你不能去,外面乱得很,看飞子……”

  “哎呀,先生,我不怕,我挑起担子,这官山一带没得哪个认不得我周汤圆的。”

  玉璧一急,吐出几口鲜血,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对周汤圆说了声“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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