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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赵松最厌恶四年级的级任。这个人,单看走路,就能看出他的自高自大。他有一个毛病,一到办公室,就奔痰盂,大声清理他的鼻喉,毫不顾及西服革履的体面。赵松因此送了他个绰号:“管乐”。平时趾高气扬的“管乐”,后来忽然垂头丧气起来。经赵松告诉,才知道他和一个女学生发生关系,正在找人给女学生打胎。校长因为和他同乡,知而不问。

  六年级级任也是校长的同乡,和西服革履的“管乐”不同,他是长袍马褂。两个人装束不一样,都是一样的下流胚子。这一个年岁较大,恐怕也是一个用坏了的“管乐”:每到下课,就一边抹着鼻涕,一边急步走向赵松和孙犁的小屋,“两手把长袍架起,眯着眼睛,弓着腰,嘴里喃喃着‘小妹妹,小妹妹’,直奔赵松的床铺,其神态酷似贾琏。”这位级任,每星期天都去逛暗娼,对女生也无师德。

  那些教员每月拿四十元薪金,自视高人一等。但没有一人读书、备课,因为都已教书多年,课本又不改变。每到晚饭后,就争先恐后地到外边去玩。教员如此,教学质量可想而知。

  教室都在里院,和孙犁他们办公的地方隔着一道墙。他本不爱走动,自然很少进去观望。但教员讲课和小学生念笔顺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那时,这所小学正在实验“引起动机”教学法:教员在讲授课文之前,先说些别的,渐渐引起学生学习课文的动机和兴趣。不料,还没等这些教员引起学生的动机,学生倒先掌握了教员的动机,于是和教员斗起法耒。有一次是讲公鸡,教员问:“早晨你们常听见什么叫唤呀?”

  “鸟叫。”

  “什么鸟叫啊?”

  “乌鸦。”

  “没有听到别的叫声吗?”

  “听到了,麻雀。”

  最后也没有说出公鸡来,结果自然还是逼得教员自己说出那个公鸡。

  三年级级任的家里,在东单牌楼开了一座澡堂,有时请同事们到那里洗澡,孙犁和赵松当然与此无缘。一年级级任是个女的,住在校内,有时走来向孙犁借书看,有时也谈谈,但她总是站在桌子旁边,不苟言笑。

  不消说,孙犁也瞧不起这些自视甚高的教员。他每月十八元的薪金,交六元伙食费,还常买些书,生活是很清苦的。他的床铺上,连个枕头也没有,冬天枕衣包,夏天枕棉裤,赵松送他的诗里边,就有“可怜年年枕棉裤”一句。有时太寂寞了,他就和赵松在周末的晚上,到前门外的娱乐场所玩玩,每人花上一元多钱。回来后,赵松总是倒在床上唉声叹气,表示后悔。后来,他有一位同乡在市政府当了科长,约他去当办事员,月薪可与教员媲美。他把遗缺留给了妹夫,这人姓杨,也是中学生,和孙犁保持着同样好的关系。

  孙犁正在青年,虽然生活清苦,从来不输志气。周围的环境太令他窒息了,一向重视精神生活的他,除了省出钱来买书看,也仍然要到他喜欢的艺术世界里去徜徉一番:……我住在东单牌楼,晚上,一个人走着到西单牌楼去看电影,到鲜鱼口去听京戏。那时长安大街多么荒凉、多么安静啊!一路上,很少遇到行人。各种艺术都要去接触。饥饿了,就掏出剩下的几个铜板,坐在露天的小饭摊上,吃碗适口的杂菜烩饼吧。

  有一阵子,我还好歌曲,因为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我们要呼喊。渐渐地,他产生了离开北平的想法。他的房后有一个操场,每逢晚饭之后,他就踱到那里去,一个人坐在双杠上,看着四周灰色的围墙和一尘不染的天空,感到绝望。走吧,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想起在中学时,教国文的那位孙念希老师讲过济南的泉柳之美。在大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不用说了,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留下的名句也着实诱人呢:“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去济南,他当然不想做名士,但那里确实以其泉柳之美,成为文人荟萃的一方胜地,有着许多珍贵的文化遗迹。再说,那里还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小豆腐,也不知道味道怎样……他陷入了幻想。不久,他就把幻想付诸行动:向校长提出辞职。

  校长没有挽留他。他家有恒产,没有后顾之忧,不必依附他人。济南虽然没有去成(姑无论缺少路费,即使到了济南,又投奔何方?),还是直起腰板,回家来了——带着他省吃俭用买下的那一柳条箱书。

  〖风景这厢好〗

  在家闲住了一些时间后,有一天收到一封挂号信,是中学同学黄振宗、侯士珍写的。信里说:给他找到一个教书的位子,希望即刻赴保定。

  两天后孙犁到了保定,见到了黄、侯二位同学。又过了两天,他就同侯、侯妻和新聘请的两位女教师,来到了同口镇。他和侯在这个镇上的一所完全小学工作:侯是教务主任;他担任六年级级任,教五年级国文、一年级自然。侯妻和另两位女教师,在同口女子小学教书。

  这时,是1936年的下半年。

  同口镇属安新县,位于白洋淀西南方岸边,是一个大的村镇。人到了同口,所见都是水乡本色:家家有船,淀水清澈得发蓝、发黑;村里村外、房上地下,可以看到山堆海积般的大小苇垛;一进街里,到处鸭子、芦花乱飞……怪道人们有为赞曰:“湖水渺茫芦花飞,物草丰美鲤鱼肥”。论风景,还是这厢好!

  的确,在北方,像这样的自然条件,是非常少见的:

  人们在这里,
  靠着水生活,
  千百年来,
  谁不说这一带是水乡南国!
  在这河北省的平原,
  有这样一个大水淀,
  环绕着水淀有一条宽堤,春夏两季有个西湖的颜面。

  荷花淀的荷花,
  看不到边,
  驾一只小船驶到中间,便像入了桃源。
  淀的四周,
  长起芦苇,
  菱角的红叶,
  映着朝阳的光辉。

  人们用各种方法捕鱼——用竹条编成小闷笼,
  用苇杆插成陷阵,
  或是放着鱼鹰。
  ……

  和在北平不一样,孙犁在这里工作得满有兴致。他的宿舍在临街的楼上,不仅可以放眼远远近近的明丽景色,早、晚还可以嗅到从野外吹来的水腥气味。这个时候,他常常想到一些作家——例如萧洛霍夫——对农村生活的抒情描写,引发起对乡居生活的仰慕。他每天有五、六个小时的课,还要预备教材,批改作业,不要说接近群众的机会不多,连出门散步的时间也很少。但是,他从自己住的楼上就可以看见那些早起晚归的农民,从自己教的学生那里就可以获得对于他们生活的印象。所以,虽然他在这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他对这里人民的生活情况,还是非常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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