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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去看冯诗云,成了他了解社会的一个渠道。他一年之中虽然一半住在首都,但交游不广,与冯相比,实在是北京社会的“槛外人”了。诗云却赞许他的生活方式,专心一意地写作,尽力避免社交活动。写完这最后几部书,赶快办移交吧,他想起鲁迅晚年说的“要赶快做”的话。

  工作能减轻悼亡的情怀。《睢水十年》除了查证历史事实费时,写起来是顺畅的。1983年为了这本书,他也像巴金一样,一天几百字地向前挺进。他又做过一回钓鱼的梦。一天午休,只见自己一下从河里捞起一条足足有尺多长的大鱼。好像站在岸边,有另一个沙汀在笑那个捧住鱼的沙汀。1984年患病,也没有很大地影响写作。这年初,他的呕吐病加剧。2月的一天夜里发病,来势凶猛,被送进医院抢救。这是他四十年代胃溃疡的卷土重来。不料十天后又一次发作,胃出血。首都医院(协和)原不想动手术,怕年事高的人吃不消,这时也只好冒险实行“胃空肠吻合术”,将他的胃切除了五分之二。表面瘦弱不堪的他,内部的生命力并不弱,八十岁上手术台,他挺过来了。

  胸腹刀口拆线之后,因为修建病房把他转到北海公园附近的三〇五医院,休养了两个多月。到4月23日出院回家。医生认为愈合情况良好,不需灌肠处理了,他高兴得忍不住对面前的外科大夫讲起《好兵帅克》里如何整治逃兵的故事。他庆幸自己这个老兵还算不错,称了称体重:八十四斤。出院一个多月里,他加紧写作《睢水十年》。

  这些日子他每天六餐。饭后闷食半小时,让食物在胃里多停留一会儿,以激发残留的器官增强功能,担当起过去全部的工作。

  他在超负荷运转:写回忆录,订正别人写的年谱,校改《木鱼山》单行本,关心巴金的成都故居。他还是那股子脾气,《木鱼山》的校样改完已经打包,马上要寄上海,临时又拆开来改了多处。他近来时常“倒觉”,醒来以为天亮,实际才是半夜。有时凌晨三时醒转,睁眼想今日要写的内容。就这样,6月20日,他在笔记本上写完《睢水十年》的最后一个字。

  安县常有人来木樨地寓所探望他。搞县史、县党史的同志前来调查材料,带来故乡最新的消息。他鼓励学有专长的儿女回乡考察,为故乡效力。一个孩子为研究开发安县的矿泉水,去安昌镇调查,来信述说县城新建的街道和现代化楼房,使他十分神往。玉颀的墓碑已经刻好、立好。县政府多次邀请他回去看看,他已经动了心,特别是《应变》的写作提上了日程,他很想回睢水一次,去溯源、寻根,重新找回那个时代的气氛。只是一想到还要在新巷子住,就畏缩了。对于凝结着他这么多痛苦的这所房子,他实在怕再看见它。1985年的春天,一个声音时时在心头作响:坚强些,你的日子不多了,最后回故乡一次吧!

  这是由于许多事件促成的。周扬的身体显著恶化,脑血管供血不足,造成全身神经麻痹。上次看他,步履尽管不稳,尚能送客到门口,这时生活已不能自理,握住他的手,反应已相当迟钝。看到同自己有半个世纪友谊的朋友,端坐不动,由别人一口一口地喂食,沙汀感到揪心。

  解放以来,周扬和他在历次运动中都犯有“左”的过错。周的领导岗位高,责任也更大些。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睿智而识大体的人,他的失误是在追求真理中的失误。“文革”后,周扬不谈十年中自己所吃的苦,却在许多场合真诚地向受害的同志、向历史表示忏悔,而且在新时期率先在党内进行新的理论探索。

  (你在理论上往往信服周扬)

  苏灵扬提醒过他,见到周扬不要谈外面的事。可是他还是说顺了嘴,讲起一位上海作家要来探周的病,说如果不会客,便是远远看看也行。周听到此,突然有了反应,双眼挂泪。为了宽周扬的心,他讲起延安的一段往事:周曾赞扬过一位美国记者。那个美国人初到中国,对人们喜欢挂在口头上的词语“没关系”、“不要紧”,大不以为然,认为很消极。可是后来他改变了看法,从中悟出中华民族豁达大度的坚韧品质。局扬仿佛明白了沙汀摆龙门阵的用意,脸上泛出笑容。可惜两人无法按今天的东西方文化比较热,再来谈中国民族性的正反两题了。

  他后来多次去北京医院探望周扬。看到他似乎没有转机,几次忍住泪逃出病室。最后不是他来慰问苏灵扬,倒变成灵扬追上来,说:“你这个人不要太动感情了!”(你的感情的力度影响了你的深度)

  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他只参加了少部分会议。会上新一代作家对周扬的感情表达,使他欣慰。这个会引起的一些矛盾,长久在文艺界徘徊。

  (你在老一代革命作家中站在思想活跃一边)

  3月,巴金为了现代文学馆的开馆,专程来京。事先打来长途电话,说可能此生是最后一次来京了。在万寿寺的文学馆开馆典礼上,巴金坐着轮椅进场,一坐定,便传言找他。“你的气色很不错嘛!”沙汀握住巴金的手。

  “虚有其表啊!”巴金笑答。

  沙汀心里埋怨朋友,因为读他的《随想录》,总觉得准备后事的味道太浓,这是他唯一无法忍受的一点。后来听巴金女儿李小林谈起他们去看周扬的情景,很动人。一个长久执行过“左”的路线,一个长久受过“左”的路线之害,两人都流下泪。周扬病中连儿孙都认不大清,这次神智意外清楚,倒来安慰巴金,说他很快会健康起来的。

  (在文艺观念上你接近周扬。在人格道德上你受到巴金越来越大的吸引)

  4月,他胸口闷胀,咳浓痰,去医院检查,被留住了一个月。连着几天的输液,就像动胃切除手术前后的许多天一样。他不断做梦,在梦里吃喝东西。醒来对护士讲饿,护士指着吊起的输液瓶:“你这就是进餐啦!”

  每次验血,他总想让护士手下留情,不要抽得太多,同时担心不要把床号弄混了。

  (你真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5月,张天翼逝世。他表现出平静的悲伤。四十年代去郫县探望天翼,这位优秀的短篇小说家身患肺病,没有人能料到会多活了四十年。评论家说他们是“左联”讽刺双璧,现在余下他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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