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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孩子的事其实没那么严重。两个女儿后来一个学医,一个学外语,都受到很好的高等教育,只是他的情绪变得不安静。整个民族在思索受挫的教训,1962年也是他一段小小的反思时间。文艺界这年春天,有周恩来、陈毅的广州会议讲话,大家的思想才比较活跃。写知识分子长篇,帮助修改《红岩》,都寄托他写解放前题材的热望。他校读重版的《淘金记》,读得笑起来,自己问自己:十二年来写得又少既差,怎么就把一副讽刺的好笔墨丢掉了呢?

  他想起抗战中在重庆听来的一个真实故事:独山失守后,在一次聚餐会上,一些青年学生纷纷报名参军,等酒醒后又都把名字涂了。这是一个短篇讽刺素材,名字可叫《独山失守后》。他把故事轮廓和人物,习惯地写在一张随手拿到的废纸上面。

  过了几天,在省里听报告。一个专区调三十个干部去加强商业,其中只有一个党员,还是个“前任党员”。他对这个绰号发生兴趣,想到一个讽刺当代干部的构思,题目就叫《前任党员》。但是他对重新捡起讽刺小说来写,还是有顾虑。思前想后,还是搁下了。

  思想较前开放,障碍又没有全部消除,这就造成想写而没写的作品,日益增多。长久动摇于写解放前与写当前之间,想写小说,也想写散文、创作谈、回忆录。这一年他调整生活、调整创作计划的设想特别来得多。李劼人建议他全部改写“三记”,认为他的长篇本来内容太密。他想起杨晦多少年前提过写《淘金记》下卷的意见。前几年,他考虑过将《还乡记》作为基础再写它一两部。现在,他把知识分子长篇与《困兽记》的改写结合起来,得到一个新概念:可以写一个三卷本的新《困兽记》。有一天,他甚至把一至三卷的要点已经写在纸面上了。

  (解放后,你一直在三种创作计划之间翻筋斗。写当前,写解放前和扩写、重写旧作,政治形势放松的时候,三种计划都来纠缠你,又突然发现,哪一种计划的执行你都没有准备好。我的真切感觉是:三种计划在心里仿佛打了个难分难解的结)

  他的思想呈现为稍稍反省之后的芜杂。而他的身体、生活、工作,时时来打搅。为了哮喘的加剧,他想把伴了大半生的烟酒戒掉,却并不容易。为了省文联的某项具体人事把他无谓地卷入,他恼火地在心里喊道:“这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可是,我已经没有多少生命能用来浪费了!”他感觉世界如果给他一丁点的安静,他便不至于垮下。这点宁静似乎就维系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他在日记里写道:“再不给我调整一间房子,让我有个可以自由活动的小天地,真有点活不下去了!”浮躁不定的心绪持续地控制住他。靠摆谈,靠听川戏,听洋琴,靠逛街、逛花会时不声不响地观察人们的装束、表情,想象其人的身世、脾味、性格,靠大量服用安眠药强迫休息,靠去成都东山地区的省机关疗养地五福村独住,都能得到一些心理平衡,又不能完全平衡。比较有效的方法还是重读名著,就像他酷爱一再修改作品一样,托尔斯泰、契诃夫他可以一读再读。这能为他从自身寻找力量创造条件。他天生不擅快速变更和移动。他是乡镇之子,习惯于滞留一处,静静地吮舔自己的伤痛。

  肯定要出点事情了!年末,传来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决议的精神。他的写作计划没来得及调整成功,便告失效。1962年,他没有写成任何一篇新作品。他交了白卷!

  【死与生,两面的煎迫】

  四川省委传达十中全会精神是在1962年11月19日。单是文件,一天都没能读完,又加了半天。礼堂里充满了同这些文件一样的沉重空气。

  12月,他就和省里的工作组到新繁的新民公社调查。座谈、串门,与社长罗世发和其他干部谈话,按十中全会的观点去找“阶级斗争”在农村的新动向。罗世发是省劳动模范,彼此也是很熟的。

  有一天,他意外看到罗世发他们利用公社代表大会的机会,见缝插针地把几个大队的书记或队长,一个个调到会场外边谈话。旁听中发现,同样是商量生产队的调整和干部人选问题,因谈话对象不同,谈的内容、方式、风格竟有很大的差别。他似乎获得一篇小说的背景和线索了,正在做合理的推想,突然接到李劼人病危的消息。

  他中断下乡,赶回成都。21日与林如稷夫妇,23日与张秀熟,两次去医院探视劼公。病房里满眼是管子、玻璃瓶,此外便是一张眼眶深陷的面孔。当他们眼光相遇时,他感觉他已经认出了自己,劼人瘪下去的嘴好像裂出一丝笑容,但随即消失了。这就是那个相识了二十年的,一贯生气勃勃,擅于放言高论的师友吗?他不忍再看,赶快走出去,两腮已经有湿热的东西急淌下来。

  李劼人生性怕热,豪饮。夏天吃东西赤膊上阵,冬天只穿薄薄的棉衣,从来不着皮袄。这天省文联开会,他恰好坐在风口。上面的人尽讲尽讲,他穿得单薄,便受了冬天的穿堂风。过了午饭时间,一、二点钟才回刻“菱窠”。一进门便高喊:“给我下面!红重!”红重,就是海椒放得重的意思。他空肚喝了一杯大曲,又吃很辣的面条,当晚便发起高烧。第二天送进医院。他原来就有胰脏炎。

  第二次去看劼人,他紧闭双眼,没了反应。沙汀记得今年2月在“菱窠”吃饭,饭后听他朗诵《大波》第三卷的片断,余音犹在耳边。3月,两人又一次同赴北京开人代会,车上还兴致勃勃地讨论《林海雪原》。劼公说这是公案小说的传统。谈起留学生涯,他对法国人的男女关系还乘着酒兴发表宏论。四个多月以前,在沙汀主持的《清江壮歌》座谈会上,发现有人要抓他的辫子,因为老头子对这部作品的质量大不敬,居然讽刺地说:“这本书若果要传之久远,最好改写。”是沙汀替朋友遮掩过去,才没有掀起轩然大波的。可是现在他多么希望他能说话,不管这话是对或者错,只要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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