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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周恩来回重庆后,沙汀、以群又在这个“小解放区”滞留了四五天,与文学系的同学座谈,继续寻找愿去“鲁艺”教书的对象。音乐系主任贺绿汀后来去了新四军。搞雕塑的王朝闻却立即谈妥了。沙汀在育才还赶写了一篇报导一二〇师文艺工作状况的“敌后琐记”。他还去贺绿汀时常散步、产生过作典灵感的一片树林子里捡过菌子。这片林木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普希金林。

  恋恋不舍地离开草街子,他和以群、艾青、韦荌四人沿嘉陵江而下。两岸的青山匆匆过去,迎面而来的仍是重重青山。这些地方除了比家乡清秀一点,山峦的重叠是一样美丽。重庆在小汽轮的前方隐隐出现。半年多来,在这个山城上上下下奔波,延安交给的工作已大体完成。从曾家岩到张家花园,到郭沫若的天官府,进步文化界的团结得到加强。自己的创作成绩如何呢?在抗战大环境下,他的政治认识没有把他对乡土的了解弄得简单化,他积累了创作的冲动,只待寻找一个山口喷发。驶来的山城,显露出它峻峭、挺拔的姿容。

  【引向巅峰:《在其香居茶馆里》】

  住在张家花园六十五号文协,虽然比乡下来得忙乱,创作欲望却更盛了。长篇小说的写作冲动被耳闻目睹的大后方一件件社会弊政所强化,暂时没有一段相对集中的时间把它化为文字,短篇的题材便来叩门。这时,正遇上茅盾10月离开延安,11月到达重庆,在曾家岩休息了两天,搬到学田湾生活书店的楼上暂住。沙汀听到消息,便和以群一起去看望茅盾夫妇。

  从“八·一三”离开上海,他们就没见过面。1938年沙汀在成都协进中学教书,彼此通过信,应远在广州的茅盾之邀写了自己第一篇抗战讽刺小说《防空——在“堪察加”的一角》,登在他主编的《文艺阵地》上,还得到他的赞赏。沙汀反映抗战弊政的小说全部是从《防空》这一篇出发,组成一个系统的。

  在学田湾的小楼上见到自己文学事业最早的这位支持者,感到他侃侃而谈的话语、手势、眼神,还和过去一流畅。他们有共同的话题:延安。后来,以群被周恩来安排做茅盾的助手,恢复《文艺阵地》,在香港又共同经历了由华南游击队负责护送的几千文化人大转移的曲折艰险。

  现在,茅盾直问沙汀:“你怎么会离开延安的?”

  沙汀没有拉扯玉颀,直接谈起了文学上的原因:“我对陕北、冀中的社会和人物,总不如对四川那么熟悉嘛!在那里,搜集或写一点子散文报导是可以的,真正写小说就难了,我就没了把握。”

  说得动了情,他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你看在我的家乡,哪怕不出门,有人打一个喷嚏,我都能猜到它是啥子意思哩!”(这话太熟了。我听你讲过,说你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走,弄不清北京和外地人在想些什么。安县有人打个喷嚏,你都能猜到他的意思,十之不离八九。嗨,尽管是夸口,却实在是我的一句经验谈)

  他接着就对茅盾谈起当前四川社会的怪现象。这正是他最注目的事情。茅盾听得津津有味,鼓励他多摆。

  我记得,我曾向他摆谈过这样一个故事:由于物价不断上涨,一位略有存款的财主,眼疾手快,赶紧把它拿去买了一箱洋钉囤积起来。很快,洋钉一再涨价,他就把这箱洋钉拿到一家银行作压,借了一笔较大的款项,买了两箱洋钉。一转眼,洋钉价钱又上涨了。于是他又拿自己囤积的洋钉去抵押借款,抢购到更多洋钉!而如此循环往复下去,两三年来,他大发“国难财”,变成暴发户了。茅公听罢哈哈大笑,随即摸来了小本子,把它记上。

  这个蛋变鸡,鸡再生蛋的“神话”,沙汀、茅盾以后都没有把它具体运用到一篇小说里去,但是作为对抗战现实的一种思考,它显然影响了两位小说象,特别是沙汀,帮助他加深了头脑中那个争夺金矿,发国难财的《淘金记》的主题。

  重庆生活对于他的另一个刺激是政府对思想、言论行动的钳制,就像明末锦衣卫那样的特务横行。每一次去徐冰那里,都有机会造成和温习一遍这种遭压抑的心理。这一年的中秋节,他在曾家岩五十号楼下会议室度过。叶剑英主持这个全体工作人员的聚会,大餐桌上摆满瓜果月饼,负责军事工作的王梓木讲了“杀家鞑子”的民间故事,谈到元朝“家鞑子”的监视作用,他意味深长地指指楼上水利委员会的办公室,把人们引笑了。

  这种情况沙汀感受得多了。一位文学界的朋友谈过自己的经历。一次经成渝路乘长途车来重庆,有个人同他一道上车,路上谈这谈那,歇店也硬要一道,他觉得这个人是在钉他的梢,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他利用车到璧山停下吃饭的机会,索性溜开,步行走回了山城。沙汀还知道一位著名的诗人住在市郊山洞一带地方,神经紧张地感到有“特务”在他家门口成天东漩西漩。有天下午,“特务”的活动似乎格外严重,当夜逼得诗人越墙逃回市区。

  这些精神恐怖的故事包围了他,他早就想写篇东西来发泄一下。茅盾、以群忙着《文艺阵地》的复刊,新建立的编委会里也有他一个,所以,当茅盾请他写小说时,自然推托不得。他想起南温泉时期遇到在《新华日报》工作的名记者陆诒,他们“七七”事变在上海就认得。陆诒与他谈起他们的共同熟人傅宇琛。傅是省一师比他低几个班的同学,后来与另一同学的妹妹结婚,翻译过日本山川均等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小册子,在成都当过记者。国共磨擦增加,国统区的白色恐怖加强后,他突然甩掉了新闻工作,隐藏起来。“老沙,你知道小傅现在在干什么?”陆诒神情忧郁地说,“他变得胆小如鼠,又不能不养家糊口,跑到这里的长江轮渡上在卖票呢!有时见到我,还希望听到一点消息,只要四下无人,便拉到一旁打听。可更多的时间是在防备有特务搞他,成天疑神疑鬼的。”

  这个傅宇琛,沙汀已经有三四年未谋面了,听陆诒一讲,那种提心吊胆过日子的模样突然全盘在脑子里活起来。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人物,觉得给茅盾的这篇小说已经有了“形体”。这就是《老烟的故事——记L君的一段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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