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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沙汀编电影故事给我,搞点稿费,才度过了1935年年底,这完全可能。故事内容记不得了。那时都穷,周扬、于伶都穷。这种故事绝不会拍,应付老板的一个名义而已。

  接着,哥哥寄来了一笔汇款,说母亲谢世已经快半年了,早该归土,要沙汀赶回家去,共同办理丧事。家里的情形信里虽然说得隐隐约约,看来是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安葬母亲的孝心他是有的,也想回去看看家事究竟如何,还可以乘这个机会,重新接触一下故乡的生活。这样,沙汀向周扬说明了情况,将正风中学的课让给了别人,把一部分钱给黄玉颀和孩子留下,让她们母子俩仍住在恒平里,托了杨骚替他照顾,这年的冬末,便只身启程返川了。

  半个多月的赶路,远远看到城外南塔的塔尖,怦然心动,不是滋味。家乡还是那么古旧,只是格局显得更小,颜色觉得更加暗淡罢了。

  一进杨家碾房的院门,阴阴惨惨,只见堂上停了两口棺材: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嫂子。原来母亲死后,因家庭纠纷,这个大哥的后妻,听了些责备的话,心思一窄,便服毒自杀了。哥哥杨印如已经不行,成天烂酒烂烟,常醉不醒,靠变卖家产维持。母亲生前置下的家具,不少已经化成大哥烟榻上的锭子。他的社会信用丧失殆尽,连郑慕周对他也极为不满,赌气不管。李增峨带着刚俊、刚锐两个孩子,在母亲死后,只得回娘家寄食。由舅父的发达和母亲的经营,曾经造成的杨家小小的“中兴”,已成明日黄花。在整个家乡破败的背景上,只是增加了一笔灰色。

  沙汀鼓起全部的心力,来处理丧事、债事。在他的心目中,母亲丧事的是否排场,是他对母亲所能表示的最后一次感情。母亲的棺材是上好阴沉木的,本来是别人送郑慕周的两副,郑给了姐姐一副。国民党部队征过这副寿材,母亲就躺在里面,死活不肯,这回算睡成了。他不理会舅父的态度,请了黄土乡一个经管他家田产的袁某人,承办一切。自己出面向亲友借贷,筹了一笔大的款子,来给母亲做道场,出殡。

  这件事的经过,在1937年他写的小说《一个人的出身》里,恐怕有些泄露。那里假托的是祖母死后的场景:她的丧事很风光,五天的道场不必说,家祭夜里还从城里买来烟火。是桌面大小的一盒,八角形,吊在临时搭成的木架上放。烟火燃放过一次,就有一台纸扎的戏文吊下来,四射出焰光。为要表示洒脱,便是送半吊钱纸的人家我们也全发孝布。以致“封斋”的一天,许多烂人都拖儿带女地跑来吃,有的连吃三次不下桌子。(这大约不全是虚构。有意味的是,一个“左联”作家回乡替母亲的亡灵超度,他心灵上居然不发生严重冲突。你太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乡土文化的力量,起码我是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抗拒的想法,就已经照做了)

  办完丧葬,沙汀还是让这位袁某做中人,设法把自家在黄土乡仅存的一股田产卖掉。他对这些已毫无留恋,母亲一生挣下攒下的,该还给母亲。哥哥将自己的一份早吃过了头。这点家业按照老托尔斯泰的观点,都已经是可以分光的了,他更从来没想过要来继承。

  这个家早就经不起一点风浪。本城的杨茂轩强占南河畔地开铺子和茶馆。他怕涨水冲房,便乱修河堤,以致河水改道,使沙汀家的碾房受到影响。两边的纠纷闹了很久,可是怎能斗得赢呢。杨茂轩的叔父人称“杨泡水”,长得又大又胖,像泡水的豆付干。杨茂轩的二爸人称杨花猪。有个亲戚杨么大人,专能吹牛玩蛇。这一家子人还了得。再从沙汀自家看:么叔行五,人称杨五毒,烧烟、出坏主意,什么都干。更糟的是他二爷的儿子,《淘金记》里的一个主要人物的原型,诨名就叫“白酱丹”。自称懂得阴阳八卦,为人寻找墓地屋基,兼及坑蒙拐骗。有个四叔,日常以养鸟为乐事。百灵死了,还要大哭一场。大哥不必说了,大哥的儿子也不成器。这种中国偏僻内地中小财主家庭一代便腐烂下去的情景,使他触目惊心。这个家,就让它速朽了吧,他心里暗暗喊道。

  在等待卖田消息的当儿,郑慕周家来了两个客人。原来是省赈会派下来去北川县查灾的官员。一个姓刘,中年的成都人,与舅父相当熟识。一个姓王,军人打扮,口操湘音,三十多岁,据说是国民党中央派往四川的所谓“参谋团”人员。这是沙汀从他俩的陪同人员中打听到的。郑慕周虽然没有任何公职,一向以热心社会公益自许,为北川请赈他说过话,与成都省赈会的尹仲锡相识。郑在北川也有几块山场,每年要派人去割来,北川的官绅他认识。刘、王两位去北川查灾,先到郑这里来落脚,无非是希望郑能关照一下。郑这方面的经验太够用了,好好地款待了他们一番,派了刘俊逸、尹策三两人陪同作向导。沙汀与舅父说,自己反正这几天没有事,想跟着到那个县去看看,散散心。于是第二天一起上路。

  四川的冬天阴湿多雨。往北川去的路一直伸入崇山峻岭之中,远处终年积雪的山顶发出黯澹的铅色光影。路七很难见到几个行人,十来个人步行着,像是通行在无人区里。他在了解了王某的背景后,曾经嘱咐刘、尹两位,如果他们问起,就说他在上海教书,因母丧回来暂住的。路上他与省赈会的人不多搭话。刘俊逸是知识分子出身,在郑慕周手下当过连长、营长,郑下野后,他一直做到团长、旅长。后来,却被别的军阀吃掉,回到安县靠郑照顾,又在县里包点税收支撑门面。比较起来,郑更喜欢尹策三。此人贩绸缎匹头,洋广杂货,是个商人,本钱是郑的部下萧维斌出的。尹为人机灵,周到,后来做过安县商会会长。因为郑的关系,大家自然是客客气气的,谁也不知道沙汀的真实身份。第一天,经永安、擂鼓到达曲山。这三处都有他的熟人,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单独行动,观察一番。当晚,便宿在离安县七十华里的曲山。次日晨继续出发。越是走近北川,战乱后的景象,便越发严重。

  对于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长征经过这里所引起的事态,当时的《大公报》是这样报道的:朱毛窜金沙江,徐向前股企图率主力由江油、彰明、平武,窜据松潘、理番、茂县,日来屡犯北川、安县,已与团防接触,且数度袭攻县城,蒋委员长调大军入川协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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