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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郑慕周下野是1926年。这一年的7月,杨子青完成省一师五年的学业,也毕业了。这时他二十二岁,与同学比是个老大哥。他读了不少新文化的书籍,哲学的、政治的、文学的,接近着四川的青年马克思主义者。迟来的启蒙显示了出其不意的优势,由无条件接受“五四”民主主义思想跨越到社会主义边缘,两步似乎并成了一步来走,加上对新文学发生的向往,彻底改变了他旧日军阀子弟的生活态度。他结婚是在老宅。但随着哥哥跟着舅父积下一些钱财,母亲在振兴家业思想的驱使下,买下并建起了杨家碾房,同时,感到两个儿子都已成家,房子住得挤了,开始在碾房一侧兴建新房。规模搞大了,以至不惜大肆借款来盖新的院落,连郑慕周都感到不妥。这是母亲多年心里酿成的一个梦。

  他已经变了。母亲治家的理想,在他心目中无形缩小,失去光彩。他利用次子的优越地位,向家里提出出川求学的计划。他想去的学校本来有两个,一个是北京大学,一个是上海大学。这后一个学校,因他读过它们的社会科学的讲义,觉得是把革命和读书两相结合的好处所。去北京大学,因想到有可能使自己成为鲁迅的学生,也十分向往。在政治上他热烈拥护国共合作的新潮,赞成在广东已于7月份宣言誓师的“北伐”。有机会能去看看全国沸腾的政治情势,也是他极愿意的。刚好,下野后的舅父在北京了解局势和拜会朋友,来信要他去考学校。这样,他便打点行装,准备第一次离别故乡远行。

  外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他不清楚。当他登上重庆朝天门江边的一艘火轮,站到船头看两江汇合的滔滔洪波,他只是确信,东出夔门,迎面而来的必是一个更大的天地。他的年龄使他对生活的憧憬、追求,大大高过于对人生现实的忧虑、失望。这时候,他还没有学会忧虑和失望。这是你第一次出川。每次离川和回川,构成你一个生命之圈。开放这圈,你受到外来的冲击;封闭这个圈,你又实现了你自己。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这时我决然选择了一定的政治和爱情之圈,而且永远不悔。

  ※第四章 择路而行

  【外面的世界】

  广东的北伐轰轰烈烈。1926年7月,他又一次与谢荣华同路,出门求学。这次,他们可要走得远了。

  他第一步的想法是,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或东南大学,看看那里的教育办得怎么样,然后再决定行止。谢荣华准备到上海去投考。

  去南京是因为向履丰的鼓动。这位向浑的弟弟,在成都有名的贵族学校“联合中学”读书时,两人常在安县旅省同学会的聚会上见面。此人老成朴素,与他很是投机。向履丰先他一年毕业,一个人跑到南京寄住,一边在大学听课,一边自学。在他给杨子青的信里,盛赞六朝古都的环境古雅、安静,如何适于读书,考学校或自学又如何方便。这样,凭着对向履丰的良好印象,他决意到南京,去试一试学习文科的前途。专心地学几年社会科学,是他心中朦胧的与革命相联结的一件事情。

  从成都到重庆,杨子青初次踏上了这条“东大路”。当时成渝公路没有修好,不能直通长途汽车,但也有几段路,有那种破破烂烂、随时都会抛锚的老爷车,在尘土里颠簸。其余的路程便只能靠坐得你腰酸脚麻的滑竿了。沿着所谓“小川北”延伸的这条路,大约要走十一、二天的样子,这还要看运气好不好。他以后还有三、四次经过东大路的机会,它给他留下的记忆,到1934年写《赶路》这篇阴森可怕的小说时,便全部“复苏”了。

  (《赶路》这个故事虽是听来的,但赶路情景、汽车抛锚、上车不易、在偏僻茶馆住宿等等,这都是我出校以后在成渝路上的实际经验。——沙汀1986年11月24日讲)

  不仅是小川北一带的破败荒寒,旅栈里面的龌龊,叫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就是旅店的堂倌们一夜罗唣人十多次,一会儿来问:“先生,叫一个么?”或者“女学生也有哩”,也够人受的。而且,正当你在轿竿里,被摇晃得迷迷糊糊,正要催眠的当儿,说不一定在哪个山坳旁,会传来一声:“站住,检查一下!”那客人就会连一条半新的衬裤也保不住。这种狠心的抢劫,用当地土匪的术语,叫做“裤子过笼”,使每个路人不禁谈“路”色变。所幸他和谢荣华一路吃喝、休息、行走,尽管艰苦万分,终于还是平安到达了山城。

  在这里,他们会合了早几年毕业、在省师附小教过书的罗晓云,登上赴武汉的江轮,一块东下了。罗是内江一带威远人,他要去北京寻找进修的机会。杨子青与罗相约,如到北京一定去找他。在船上,还新结识了两个朋友:一个是陈序宾,本来在遂宁行医,这次要去协和医院学习,以后与他一直往来。一个叫巫次伦,是遂宁人,去上海求学。这群年轻学子都是第一次离开四川,一路饱览三峡风光,谈论着求学前景。长江上的轮船多半是外籍的,这条航线和船上的生活,以后他多次经历过,并与他的小说发生关系。

  船到了武汉,罗、陈两位转乘京汉路车赴京,其余人换船继续南下。在南京下关,他与谢、巫等道别,只身上了岸。

  可是,南京没闪出多少新世界的光亮。向履丰安排他在城内鼓楼成贤街的高师寄宿舍一住下,便介绍了这里几个大学的情况。向的口气不像以前信中那么乐观,流露出对南京一派死气沉沉的不满,表示自己不久要到日本去。他本想考高师,看了高师的一些讲义,发现向的感觉是对的。这些讲义透出一股复古的气息,太陈腐了,与四川的一些学校没有什么区别。他便连报名的想法都打消了。既然向都要离开此地,他更无心留恋这里的红墙绿瓦。住了十几天,逛了夫子庙、秦淮河、玄武湖、明孝陵,写信与舅父联系上后,便乘京浦路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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