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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取与退避(1)


  从此,沈从文一头扎进博物馆,成年在破旧的金、石、陶、瓷、丝绸——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巨大的瓦砾堆里转来转去,探寻那通向人类真实昨天的迷径。

  每天,沈从文都提前赶到博物馆门口,等候开门上班。

  北京的三九寒天,气温极低。太阳还没有出来,寒气直浸入人的骨髓里去。每天清晨,天安门前一个稍能避风的墙角落里,瑟缩着一个50出头的矮个老头。穿一件灰布棉袄,一面跺脚,一面将一块刚出炉的烤白薯,在两手间倒来倒去取暖。天安门前过往的早行人,谁也不会料到他就是沈从文。他正在等候博物馆的警卫按规定的上班时间,将门逐一打开。

  博物馆设在午门前的五凤楼上。此时,所有文物仍一律按旧规库存。陈列室与库房里,不准生火,也不许装电灯。室内光线极差,成日里黑沉沉的。西边拐弯处,有一间小小的展览室里面陈列着明清两代用以将人犯凌迟处死的各种刑具。剥皮的、抽筋的、剜眼睛、割舌头的,奇形怪状,不一而足。即便是大白天从那儿经过,也不免感到阴气逼人。

  沈从文自然并不顾忌这些。成千上万的文物在他眼前展开了一个新奇的世界,犹如阿里巴巴偷得了打开山洞的秘诀,使他有幸置身于令人眼目迷乱的稀世珍宝之间。虽然,过去从他眼中手里经过的文物已经不少,但与眼前见及的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沈从文兴奋不已。一股巨大的贪欲从他心里升起——他不是垂涎于这些文物的金钱价值,而是为深藏在那一履一带、一环一佩、一点一线、一罐一坛之间的巨大的知识财富,以及燃烧其间的永世不灭的生命之火所迷醉。

  馆里给他的工作是给文物分类写标签。工作虽然只是成天在墙上写字,可是这于沈从文,却并非一种机械式的劳作。他比别人多了一层心机,他抄写着,同时也对每一件文物加以仔细观察与分析,其中的人物服饰、家具器皿、风俗习尚、花纹设色、笔调风格,全都被他充满兴趣地加以注意。他且看且写且想,人转,手转,脑子转,种种形象连同涉及的各样或是或否的文物研究问题,一齐刻入他的大脑深处,他素能强闻博记,对形象的感受力极敏锐细腻,又擅长系列化排比,加上那份乐此不疲的心性,他正在向文物研究的高峰攀登。

  他是那样珍惜时间,在他的感觉里,时间就是生命。自己从事的是一项崭新的事业,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浪费了。为此,他简化了自己的生活。怕上上下下出出进进耽误时间,他中午从不回家,经常拿一块手绢包两个烧饼,就在馆里填饱肚子。不止一次,中午的下班铃响了,他仍然聚精会神地记录材料。因太过神情专注,他竟没有听见铃响,结果被管理员反锁在库房里。午后上班打开库房时,值班员才发现沈从文还在里面伏案疾书。管理员过意不去,走到面前向他道歉,沈从文反觉惊愕,竟不解管理员何以云然。

  这可正中了家里保姆的下怀,沈从文简化生活的习惯竟经常得到她的口头夸奖。

  保姆石妈妈的心灵的确像块石头。她老是强调从文表叔爱吃熟猪头肉夹冷馒头。实际上这是一种利用老人某种虚荣心的鼓励,而省了她自己做饭做菜的麻烦。从文表叔从来是一位精通可口饭菜的行家,但他总是以省事为宜,过分的吃食是浪费时间。每次回家小手绢里的确经常鼓鼓地包着不少猪头肉。依旧是日月升降,寒暑交替。几年过去了,沈从文以他惊人的毅力,默默地在他新的领地里开垦的结果,使他成为文物史方面几乎“富甲天下”的专家。在沈从文身上,命运仿佛有意在做出一种持平的安排,即让他以知识上富有去弥补他生活上的败北。在知识的追求进取上,沈从文是一个幸运者,在他走上文学道路之前,命运就安排他去经受种种磨难,去看那些别人无法见到的人生现象;而当他终于改行转入文物研究时,又让他直接触摸别人轻易见不到的奇异珍宝。

  然而,沈从文对文物知识的贪婪进取,并不企求以此猎取个人名利。他只想以自己的所学,为各方面打打杂,尽一个合格公民应尽的人生义务。在这期间,文化部拨给沈从文数万元经费,让他给上海师范学院、吉林人民大学装备文物。他便全国各地跑去,充当文物采购员,他既懂行,东西买得既便宜,价值又极高。在吉林大学工作的成仿吾,后来对他说:买的东西真是好极了。敦煌壁画在历史博物馆展出,他又被抽调去工作了半年,展出后,东欧各国都有人来参观,又由沈从文担任陪同、讲解。一陪就是20天;又应邀去中央美术学院讲古代丝绸锦缎课。除随身带些珍贵文物和古丝绸锦缎原件,几乎是空手而至,却将近百年的分期和断代信口讲出来;又应邀为《红楼梦》重新校订注释。依据文物研究心得,将原注改写了数百条。如“贾宝玉品茶拢翠庵”一节说到的那种“点犀”茶具,以前的注近似猜谜,而沈从文亲眼见到的类似的犀牛角茶具却有数百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受何其芳之托,又为《不怕鬼的故事》作注。

  这些,自然不为一般人所知。更多地还是在博物馆内,于抄写标签之余,随时充当讲解员。

  1953年青天,中国人民志愿军回国访问团参观了历史博物馆。一个20刚刚出头名叫王序的青年战士,随队走进正在举办的敦煌文物展览大厅。中华民族古老灿烂的文化使他目眩色迷。他既觉新奇,又感迷茫——他对文物所知实在很少。正当他手足无措时,一个50多岁的工作人员微笑着朝他走来。此人举止斯文儒雅,虽然乡音极重,却十分细心耐烦地给他讲解,一如旧友重逢。而且,他对展品是那样熟悉,所知是那样精深广博,举重若轻地引导这位年轻人穿越一条曲折而漫长的历史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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