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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迷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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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战爆发后的两三年间,历史向中华民族提出了一个绝大题目:中国向何处去? 这是基于无法回避的现实:两种力量、两种前途的生死较量正在全国范围内展开。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中国正处于时代更替的前夜。 文化思想领域内的暴风骤雨与战场上的暴风骤雨相呼应,历史遵循固有的逻辑,无情地为自己选择的胜利者开通道路。1948年,一场逐渐加强的风暴正降临到沈从文头上,他无从规避自己份定的命运。他的“游离”国共两党政治之外的“中间路线”、超越具象的战争观照、自由主义的文艺追求,受到左翼文艺阵营的批判与清算,正是势所必然。而且,这种批判正从具体观点的驳正演绎成目的性的追究。——沈从文的观点对外,是“为了挽救统治阶级无法避免的没落命运”;于己,是“自命清高而不甘寂寞”,冀望专制帝王的“特别垂青”。一幅幅沈从文的肖像画被描摹出来了:《鸿鸾禧》里的穆季、介于二丑与小丑之间的“三丑”、“清客文丐”…… 沈从文遭到批判的文章,除《从现实学习》、《一种新希望》、《〈文学周刊〉编者言》,还有《芷江县的熊公馆》。《芷江县的熊公馆》是一篇回忆性的文字。1947年,是熊希龄病逝10周年。1948年1月,《大公报》发表了以“纪念熊希龄逝世10周年”为专栏标题的一组文字,《芷江县的熊公馆》是其中一篇。文章回忆了自己青年时代以亲戚身份作客熊公馆时的所见所闻所感,详尽地描述了熊公馆的形制、陈设,熊希龄参与维新变法及出任国民政府总理的史迹和人格——“实蕴蓄了儒墨各三分,加上四分民主维新思想,综合而成”,“见出人格的素朴和单纯,悲悯与博大,远见与深思”;熊希龄母亲的为人——“自奉极薄”,待下“忠厚宽和”,并以当年“极一时人间豪华富贵”映衬眼前的衰败冷落,从中感悟历史和人生。 这篇文章被指认为歌颂老爷太太们的德行,津津乐道地主阶级的剥削,“粉饰地主阶级恶贯满盈的血腥统治”,是“典型的地主阶级文艺”。而沈从文则是延续“清客文丐的传统”的“奴才主义者”和“地主阶级的弄臣。”①到后,沈从文被界定为“桃红色文艺”的作家,他的全部文学活动被作了这样的描述: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初期全民族对日寇争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高唱着“与抗战无关”论;在抗战后期作家们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正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中再生的时候,他又袭起一个悲天悯人的面孔,谥之为“民族自杀的悲剧”,把我们的爱国青年学生斥之为“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万道童”,而企图在“报纸副刊”上进行其和革命游离的新第三方面,所谓“第四组织”。①在这期间,战场上的形势已经发生根本转折。1947年7月,人民解放军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1948年12月,辽沈战役结束;同月,人民解放军完成对北平的战略包围;1949年1月,淮海战役结束;同月,天津解放,国民党傅作义部驻防的北平成了一座孤城。 一时间,亢奋与恐慌,期冀与幻灭,坚定与惶惑,一切人类情绪的两极,在北平城内作成一种稀有的交织。一方面,傅作义部正与解放军方面接洽,准备接受和平改编,另一方面,国民党党、政、特系统正纷纷逃离北平,并试图动员一些著名的作家、教授、学者飞往台湾。于是,在争取知识界知名人士方面,中共北平地下党与国民党北平当局之间的较量,也同时拉开了序幕。 中老胡同北京大学宿舍,表面上一如既往,然而在暗中,以一些著名教授为对象,围绕着去留问题,两方面的劝说工作正在积极进行,这些教授的寓所里,各种客人来往不断。这种情形也在沈从文家里发生。先是北京大学当局有关人士登门造访,劝说沈从文离开北平去台湾,并送来了直飞台湾的飞机票。与此同时,北京大学的中共地下党员乐黛云、左翼进步学生李瑛、王一平等人也先后来到沈家,希望他不要去台湾,留下来迎接解放,为新时代的文化教育事业出力。其实,在沈从文自己,早就拿定了主意:不去台湾!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去台湾的打算。国民党统治的覆灭,早就是他预料中的事。他过去不曾依附过国民党政权,即便在抗战时期,湖南省选他为参议员,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如今自然更不会对它心存任何幻想。 然而此时,正有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就在北平和平解放前后,北京大学一部分进步学生,发起了对沈从文的激烈批判。一幅幅大标语从教学楼上挂了下来,上面赫然触目地写着:“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沈从文心里起了疑惧,感到一种不平。随着1949年2月底,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和新的政权的建立,这种疑惧与不平逐渐变得强烈起来。 他想起一年来见于报刊的对自己不断升级的批判。“清客文丐!” “地主阶级的弄臣!” “他一直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严厉责备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在沈从文耳边轰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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