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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照抽象人生之域(1)


  沈从文居住的村落,距云南著名的滇池只五里远近。由长住乡下与外部隔离所产生的孤寂,混和了一份现实引起的痛苦,沈从文常常在写作与家务劳作之余,独自来到村外的小山岗上,看滇池上空的云起云飞。

  云南因云而得名,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出奇。——西藏高原的冰雪融化蒸腾,南海常年吹来的热风,在滇池上空经造化神奇之手制作的产品,色调异常单纯,单纯中反见出伟大。晴日黄昏时节,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颜色虽黑得异常,在人的感觉中却十分轻灵,有赵雪松所作《秋江叠峰》画卷神气。在别一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大雨滂沱”征兆,云南傍晚的云越黑,越表示明天晴光满天。它不像河南的云一片黄,似乎抓下一把来就可作窝窝头;不像湖南的云一片灰,长年挂在天空;也不像青岛海面的云,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引人起轻快感、温柔感,煽起人无涯际的幻想。

  各地云的样式和色彩,也影响到人的性情,人与云似乎有一种稀奇的契合。北方的云厚重,人也同样厚重;河南的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南的云虽无性格可言,桔子辣椒却在这种云气下成熟,增加了湖南人生命的发展性和进取精神,云南的云素朴,人也挚厚而单纯。

  因云及人,沈从文不觉游目四瞩,环顾周围日光云影下的各种生命。

  四周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十丈外的溪流长堤上,松柏作成的一朵朵墨绿色长行排列;稍近处,柿子树疏朗的枝杈间,果实明黄照眼。左侧远处公路上,尤加利树摇摇向上直矗,叶片柳条鱼似的在微风中闪着银光;近处园地土坎边,仙人科植物一直向前延伸,肥大的叶片绿得哑静。身后高地上一片高粱。枝叶已由青泛黄,各顶着簇簇紫色颗粒,见出人力与自然结合的庄严。从前边松柏树间隙处望去,是一片远近浅淡的绿原。

  沈从文觉得自己被绿色所包围,所征服。绿色在流动,像一部伟大的乐章,在时间的交替中鸣奏。虽然眼前一切,因绿色分配比例的不同,产生着各种差异,它们却综合成一种比乐律更精微的境界。在这境界中,沈从文觉得没有了对生命的痛苦与愉悦,也消失了对人生的绝望与希望,人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谐和中还突出了一份自然的明悟,文字无法表现它,音乐也无从为力。

  眼前的景象似乎正与人生契合,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因为生命绿色所占比例分量不同,人生被分割成各种不同等级的样式。——脱去自然与人生的具体形色,沈从文正步入一个抽象的人生之域。

  人是特殊的动物,即眼前所谓生物的一种,也吸收阳光雨露,需要吃、喝与种族的繁殖延续,努力在各种环境中适应生存。这是人与其它生物所共有,人终不能完全摆脱谋求“生活”的兽性。人之所以为人,从生物学上说来,不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动物,虽复杂依然摆脱不了受自然的限制。因新陈代谢,只有一个短短的时期得生存到阳光下。然而,人又终究不同于一般的动物。除了衣、食、住、行和生儿育女,即“生活”,人之为人,应当还有超越单纯“生活”的神性,一种属于人生高尚理想与情操的精神活动,这才是区别于动物的人的“生命”。金钱对“生活”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

  人不能没有“生活”,否则“生命”便无所附丽。然而,仅仅有“生活”而无“生命”,人就与动物无别,是一种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

  极少人能避免自然派定的义务:“爱”与“死”。人既必死,就应当在生存的时候知所以生,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多数人以为能好好吃喝,生儿育女,即可谓知生。事实上我们如今还俨然生存在萝菔田中,附近到处是“生命”,是另一种也贴近泥土,也吸收阳光雨露,可不大会思索的“生命”。还有更甚者。当前少数人“生活”的幸福,原来完全基于一种不义的习惯。人生受物欲控制,丧失了起码的做人良心,人性因之丧失净尽,“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的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许多不识字身份低的人,抗战几年来为民族做出的种种牺牲,已尽人皆知。即如一般手足贴地的农民,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努力中也感到了四时交替的严肃和生存的庄严。而许多所谓场面上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被人事强制扭曲成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

  由此看来,“生活”与“生命”,是构成人生的既相联系又相矛盾的两个基本成份。人生若从深处看,一切冲突皆由“生活与”“生命”的矛盾而生。

  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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