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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孤独(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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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的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种种表示……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反复的继续下去,不知到何时为止。但觉人生百年长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① * 这些人,生命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那些最初使自己感到卑微、惭惶不安的绅士淑女,原来只是空有一副皮囊。而这几年来,自己的灵魂同样被都市生活揪住,无从挣扎。那个来自山野的沈从文,不知何时已经失落……虚空中,渐渐凸浮出湘西的山水。荒蛮的边陬之地飞扬起雄健的生命的旋律,一个声音在高喊:“魂兮归来!”……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血液的我,27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啮……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① * 我愿意返回到“说故事人的故事”那种生活上去,我总是梦到坐一只小船打点小牌,骂骂野话,过着兵士的日子。我欢喜同“会明”那种人抬一箩米到溪里去淘,我极其高兴地把一支笔画出那乡村典型的脸同心,如同《道师和道场》那种据说猥亵缺少端倪的故事,我的朋友上司就是“参军”一流人物,我的故事就是《龙朱》间《菜园》,在那上面我解释到我的生活和爱憎。我的世界完全不是文学的世界,我太与那些愚暗、粗野,新犁过的土地同冰冷的枪接近熟习,我所懂的太与都会离远了。 我爱憎的一切还是存在,它们使我灵魂安宁。我的身体却为都市揪着,不能挣扎。两面的认识给我大量的苦恼,这冲突,这不调和的生命,使我永远同幸福分手了……坐在房间里,我的耳朵里永远响的是拉船人声音,狗叫声,牛角声音。② * 沈从文悚然而惊。自己的爱憎感情与“城里人”——那些都市上流社会的男女竟是如此不同,原来自己灵魂深处依旧潜藏着一个山野的精灵。这精灵,正在战胜一个进入都会的“乡下人”无从规避的人生卑微感,它哈哈大笑着,将都市上流社会的道德标准和人生价值准则,踩在脚下,支配着自己固执地走一条孤独的人生之路。几年来,别人在“生活”里存在,自己却在“想象”里“生活”。自己在都市“生活”方面的败北,似乎正是一种命定的结局。然而,这是无法遁避、也无需后悔的。 青岛的五月,天气渐渐暖和,自然界也热闹起来。青岛大学周围的林子里,已有了啄木鸟活动的踪迹,清脆的黄莺的啼音到处可闻。各处公园里,梅、桃、兰、李、棠、樱,仿佛约定了日子,挤在北方短暂的春日里一齐开放。与往日一样,沈从文又一次走出校门,独自沿着海岸,朝东走过浴场、炮台、海湾石滩上当年属俄国某公爵的大房子,来到太平角海边的礁石群上。 选定一块礁石,沈从文面朝大海坐了下来。眼前,大海一抹蔚蓝,灰色的水灵山岛的圆影在远处波光里浮动。紫色的天际,刚过身的船只留下一缕淡烟。身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宛如一把把绿色扫帚,扫拂天云。树下的野花,连缀成淡蓝、黄、白各色间杂的图案。 沈从文在礁石上仰面平躺下去。距脚跟八尺以外,一壁悬崖笔直地插入海里。海面有时平静不波,如一面巨大蓝色光滑玻璃;有时又涌起两三丈大浪,直向崖下撞击,溅起带咸味的雨雾。沈从文凝望着空中飘浮的白云,在静默与孤独里,一面从海边阳光里获取热能,一面与自然对面,在抽象里默会生命的力量。仿佛已经没有了悲伤,对生命的自信正在一份寂寞里迅速增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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