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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旋转于死亡的铁磨下(4)


  沈万林走后第四天晚上,沈岳焕伏在秘书处桌子上抄写一份公函,译电处的译员正和一个姓文的秘书在旁边下棋。不久,一个传事兵送来一份电报稿交译员译出。译员接过电报稿看了一遍,忽然用手搔着头,脸上即刻变了颜色。这时,正巧副官长走了进来。译员突然叫道,“副官长,他们全完了!”接着,他抓起电报稿,结结巴巴念道:“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二人死,一重伤。匪即其同伴陈士英兄弟,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

  第二天,消息来得更确切。沈万林和唐仁怀当即就断了气,重伤的是痞子副官。凶手是陈士英兄弟二人。

  原来,陈士英兄弟与痞子副官有仇,商定在路上找机会报复。他们平时与沈万林关系不坏,起初还曾在沈万林处作过客。由于担心沈万林告发,就下狠心将其一并了结。结果,两个作陪的死去,仇人反到获救。后来,沈万林带给母亲和妻子的金饰,成了自己的殓葬费。沈岳焕托他带回家的40多张大字,母亲怕见物伤心,终于也全烧掉了。

  听到堂兄死讯,沈岳焕极其伤心。吃饭时,他跑到副司令官面前,大哭着请求立即捉拿凶手报仇。然而,人死终究不能复生,堂兄那熟悉的身影和他所给予的温情,只能长留在沈岳焕的记忆里了。

  这时,湘西联合政府内部,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起初,第一军由田应诏节制。此人治军无方,并且不思整军经武,却花了许多钱在凤凰傍河修了一座新式花园,以纪念他的母亲,常常与幕僚在花园里饮酒赋诗。而张学济第二军实力尚厚,故沈岳焕所属第一支队尚能占领芷江东乡一带有优势地位的防地。此时,田应诏已将第一军指挥权交给了手下一位团长陈渠珍。陈渠珍读过不少书,头脑新,能干聪明,接手第一军指挥后,力图自强,军力大有振作。而第二军由于内部成份复杂,无力团结,张学济又在军事、财政两方面面临重重困难,而第一支队“清乡剿匪”,又只知道杀人,在地方上声誉极坏。1919年底,陈渠珍率部从麻阳开过,直逼怀化。第二军感到极大压力,又无力抵抗,便不得不退出芷江一带防地,向沅陵方面撤退。

  这次撤退与上次移防怀化时情形自又不同。官兵上下一片惊慌,时时感到身后有人追来。怀化镇除了祠堂和庙门,街上各样铺子和住家大门,都紧紧关闭起来。警察不敢再站岗执勤。团防局的山炮,已经移到局门前安放。街上急匆匆走的都是兵。此时,他们思想出奇地一致,见到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就顺手捞走;脸上交织着既凶恶、贪婪,又盲目、恐慌的神情,全身关节不由自主地起着痉挛。

  其时正值严冬,天上飞着鹅毛大雪。沈岳焕同其他士兵一样,用棕衣包裹了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匆匆赶到河边,匆匆上船,浮到河面上。五天后,第一支队又回到了沅陵。到沅陵后,第二军仍然呆不住,于是以“援川”名义,开到川东、鄂西一带就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年关已过,春天过去又是夏天。可是,第二军的日子却不好过,一到川边便与当地民众接了火。8月间,队伍开到鄂西来凤,又与当地“神兵”和民兵发生冲突。一个早上,来凤的“神兵”和民兵乘第二军官兵熟睡之际,手持斧头、菜刀、锄头,潮水般涌入兵营。全军除一个团先行过龙山布防外,自参谋长、秘书长、军法长、旅长、团长、营长以下官兵,全数被杀毙。这支杀人以万千计的军队,终于没能逃脱命定的厄运。

  队伍开拔时,沈岳焕因人小,和20多个老弱病残官兵,在沅陵留守,办点后勤杂事,终于在这场劫难中死里逃生。

  第二军既然已经覆灭,留守处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1920年9月,在得到军队覆灭消息的五天后,沈岳焕领了遣散费和随身护照,回到了凤凰家里。

  后来,他回忆这一段行伍生活时说:我呢,一事无成,军队里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两个在光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作出可笑的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沈岳焕刚刚独自走进人生,就置身于一个非理性的世界,生命全在死亡的铁磨下旋转,生与死全是那样突然。全不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们自己作主,他们也不曾想到要自己作主。他们的理性世界一片荒芜。死的无声死去,活下来的,就那样昏天黑地活着。被杀的十分愚昧,杀人者也极其愚蠢。不明不白地杀人,又不明不白被人杀。然而,在当时,他们(包括沈岳焕在内)全认为这一切只是“照习惯办事”,“十分近情合理”。到沈岳焕意识到这是“许多人类作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应当是几年以后的事。然而,这一份血的经验搀入到他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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