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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小书和一本大书(3)


  另一件是捉蟋蟀。五月麦收时节,树木迸发新枝,竹笋破土而出,田垄里新麦香气弥漫。感应着大自然的变化,人身上被激发起的生命力量已呈饱和状态,仿佛要从全身毛孔里绽出。一场微雨过后,满山遍野都响起蟋蟀鸣奏的曲子。那声音在沈岳焕听来,简直是天籁!他在学塾里更是坐不安宁,总是想方设法逃学,到山野田间去捉蟋蟀。春天,蟋蟀多藏身于草丛、泥缝、割剩的麦兜里,捕捉便极容易。不一会,沈岳焕两手便各有了一只。但他并不离去,又将第三只赶出,一见新赶出的较手中的更为雄壮,羽翅色彩更油亮,旋即将手中的放掉,扑过去将这新的逮住。如此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大半天过去后,手里剩下的仍是两只。下午3时许,他便急急赶到城里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家里,借他专供蟋蟀斗架的瓦盆,比试两只蟋蟀的优劣。老木匠同意借盆,却以斗败的一只归他作代价。随后,他又提议用自己另一只蟋蟀与沈岳焕剩下的一只比试。条件是如果沈岳焕的斗赢,借瓦盆一天;若老木匠的斗赢,蟋蟀全归老木匠。沈岳焕正等着这个建议,便立即答应下来,老木匠进屋拿出一只蟋蟀与沈岳焕的相斗,结果不消说是沈岳焕又输了。沈岳焕有点丧气,他看出老木匠的一只照例是自己前一天输给他的。老木匠见他悻悻的,赶紧收拾起瓦盆,带着鼓励的神气,笑着说:“老弟,明天再来!这不算什么,外面有的是好的,走远一点去捉!明天来,明天来!”于是,沈岳焕仿佛取得了胜利的预期,微笑着走出老木匠家的大门,转回家里去了。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这地方要成天向各处跑去,照例必须养成一种强悍的脾性。一只狗会冷不防向你扑来,另一个顽劣孩子,与你当面交臂而过,会突然用手肘向后朝你背上一击,撞你一个“狗抢屎”!这暗施袭击自然算不得角色,即便得手也会输了名头,更多的是公开挑战。如果见你单身一人,对方便用眼睛睃定你,一面大声大气地说:”“肏他妈,谁爱打架就来呀!”

  “哪个大角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试试!”

  “小旦脚,小旦脚,听不真么,我是说你呀!”

  假若你生性软弱,就只能自认晦气,假装没听见,脚步快快地走去;如果忍不得这口气,便会有一场恶斗!沈岳焕当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一来,他从一心想当将军的父亲那里,早就继承了一份胆量与勇气;二者,凤凰地接川黔,民气强悍,游侠之风颇盛。军营里有哥老会的老幺,市井里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因此,即使在大白天,凤凰街上也可见两条汉子,一对一用单刀或扁担互砍。事情发生时,本地小孩不但不躲,反要拢身去看热闹。这时,孩子的父母照例不加理会,只间或说一句:“小杂种,站远点,莫太近!”沈岳焕就亲眼见过后来名震湘西的龙云飞与人决斗,用刀将对方砍翻以后,极从容地走下河去洗手。在这种环境里,除非有先天弱疾,后天残废,莫不从小就把心子磨得硬硬的。沈岳焕当然不会例外。好在这一对一的争斗方式,也影响到孩子身上。打架时,即使对方有一群,也不会以多欺少,可以任你选定一个作对手,其余人不许帮忙。如果被对手摔倒,只怪你运气不好,让他打一顿了事;如果将对手摔倒,对方只说一句:“有种的,下次再来!”便让你扬长而去。每逢这种时节,沈岳焕照例能选出一个与自己差不多的对手,凭着他那份敏捷与机智取胜。或是将对手摔倒,或是先被对手摔倒,而后凭技巧翻过身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对沈岳焕来说,这种斗殴也只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打架的次数越多,认识的朋友也越多。到后大家都因逃学打架成了熟人朋友,反倒不再打架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岳焕逃学的次数随年龄增加而增长,受处罚的次数也就与逃学次数成正比。既然逃学已成积习,要瞒过家里耳目,便越来越困难。或因熟人告状,或因学塾与家中两方面对证。而且,一天野下来,身上总要带一点形迹,或是上山摘野果时被刺蓬扯破了衣裤,或是捉蟋蟀时浑身沾满泥浆,或是打架时手上脸上挂一点彩,都能成为家里施加处罚的凭证。这处罚,除了挨打,照例是罚跪。下跪时点上一根香,不等香燃尽不准起身。然而,同一种药服用多了就难免失效一样,罚跪一多,沈岳焕身上有了抗药性: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冷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喇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

  沈岳焕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想象里。在这种情形下,他已将罚跪的痛苦忘却。20年后,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尽管如此,在当时,沈岳焕幼小的心里并不服气。他有他的理由:

  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一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

  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盐水里一淬方能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汁么方法作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实在太多了。童年的沈岳焕生活在他自己所能感觉到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充满了他无法解释的自然之谜。要获得谜底,学塾和家里两方面都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他也不敢拿这些去问先生和父母。他常常为此发愁。生命有了扩张自己的冲动。这种扩张既然不愿循着社会和长辈安排的道路,要一味发展自然的天真,便不能不依靠自己踩出一条路来。

  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这简直是一种方法论的胚芽。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的所作所为,他的行为方式和思想模式,都可以溯源到他的童年。倘若这一说法并非全无根据,那么,当我们去把握沈岳焕生命成熟后的思想、行为模式时,便不难发现其中晃动着的童年沈岳焕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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