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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白石脸色严峻,愁眉紧锁,一言不发。松安优心重重,默默无言。他们沿着城楼走了一周,看了一下正在拆除的瓮楼,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地走了下来。

  “有人说我们到了这时候,兴趣还这么高呢!”黎松安打破了沉默,自言自语地说。

  白石听着,站住了,转过身子看着松安,苦笑着说:“九九重阳,古人登高,原是为的避灾。国难当头,大灾在前,我们盼望早日转危为安,登高眺望,倒也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松安赞许地点点头。

  中午时分,回到家里。午饭后,白石感到疲倦,倚着躺椅,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三点了。室外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把他的画室照耀得通明。

  跨车胡同十五号是一处典型的北京老式房子,在一个不大的院落里,套着一个小三合院。院内正房三间,东边一间用板壁隔了起来,是他同宝珠的卧室。中间和西边这两间就是“白石画室”了。朝南的窗上装上了玻璃,光线十分充足。房廊外面他请人安了铁栏栅,所以,又号“白石铁屋”。

  画室的正中,放着一张可方可圆的桌子,周围放着四把椅子,这是他吃饭的地方。靠墙的一把年久的躺椅,是他长年休息和思考的地方。南窗下面,放着一条紫漆长案,这是白石的工作台。工作台有六尺多长,三尺多宽。一切陈设,异常的简单、朴实,象主人的品格一样。

  他走到了工作台前,坐在古老的竹椅上。纸已经展放在台子中间铺着的一块二尺多宽的能吸水的深绿色毛呢上。

  他凝思了片刻,站了起来。这也是他多年作画的习惯,每当画小幅画时,他就坐在这张竹椅上,作大幅画时。就站到竹椅的前面。

  他提起笔,看着台子左边摆着的大小一样的十几个白瓷碟,碟土已经调上了洋红、赭石、石黄、花青等颜色,接着,运肘走笔,在纸上汪洋恣肆、错落有致地勾勒了起来。

  随着他笔的行走,青山绿水,或浓或淡,或简或繁地呈现在纸面上。虽然是水墨山水画,但墨色里有绿意,有艳红。

  这是一幅《石岩双影图》。他初作这幅画时,是六十三岁那年。画面上那苍郁的山峰,耸然屹立,气象雄伟,象桂林的独秀峰。他把祖国壮丽的河山,淋淳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今天这一幅,是对他六十三岁时作的《石岩双影图》的“背临”。

  前三年,也就是一九二八年月家胡佩衡先生正在编辑《湖社月刊》的雪景专刊。他专事请白石画一幅雪景山水画。

  白石画山水画是三十多岁后的事。他五出五归,祖国壮丽的山河打动了他的心,他抱着“用我家笔墨,写我家山水”的情怀,以独特的风格,高超的笔墨,描绘祖国的山川大河。他的《借山馆》是他山水长卷的结晶。

  对于山水画,他有自己的见解和追求:“前人作画空言六法,而不能形神俱似,余深耻之。”他对清代以来的一些画品,脱离实际,毫无生气之风,是深耻之。所以,他推崇写生,大胆创新,不落前人窠臼,自成一家。但是,象他这样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在崇尚仿古的那个时代,经常遭到了“时流”画家的诽谤、谩骂。

  定居北京以后,他专事画花鸟人物。在日记里,他记道:

  余画山水二十多年。不喜平庸。前清以青藤、大条子外,虽有好事者
  论王姓(王翚)为画圣,余以为匠家作。然分画山水绝无人称许,中年仅
  自画借山图数十纸而已,老年绝笔。

  但是,胡佩衡的约请,是不好推辞的。于是他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山图》,尔后在上面题材款:

  余数岁学画人物,三十岁后学画山水,四十岁后专画花卉虫鸟。今冷
  庵先生一日携纸委画雪景,余与山水断缘已二十余,何能成画?然,先生
  之来意不可却,虽丑绝不得已也。

  这是三年前的事,当时画山水是一种心境。今日画山水,是把他的一腔忧国忧民的情感,全部倾注于笔端,又是另一种心境。

  他感到自己年事已高,无法效命疆场,但是祖国山河破碎,金瓯残缺,怎能不牵动他的心?

  他把这幅山水画,夹在北墙的铁丝上,仔细地端详、品味着。

  今天他倒不是在欣赏自己的笔墨技法,他是在寄托他的情感。

  他细细地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从工作台下面,取出那本装订得十分整齐、上面写着《三百石诗草》的本子,慢慢地打开来,翻到空白的地方,从笔筒里取出一枝羊毫小笔,蘸了墨,略略思索了一下,写了一首诗:

  百尺城门卖断砖,
  西河垂柳绕荒烟,
  莫愁天倒无撑着,
  犹峙西山在眼前。

  这首诗的前两句,写的是他上午登宣武门时亲眼见到的景象:北平当局正在拆毁城墙,出售城砖。后两句,则是对于国民党当局在敌兵压境之时,不去组织民众奋起抗日,而把国家、民族安危寄托于各国调查之上的辛辣讽刺。

  天渐渐暗了下来。饭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宝珠站在身边等着他。他抬头看了一下宝珠,亲切地说:“你先吃吧,不要等我了。”

  无奈何,宝珠只好自己去吃饭,她知道白石不干完手中的活,是不轻易放下来的。

  白石脑际继续交织呈现着今天的情景,又提笔写了一首诗:

  东望炊烟疑战云,
  西南黯澹欲黄昏,
  愁人城上余衰草,
  犹有虫声唧唧闻。

  这首诗揭露了南京政府的日暮途穷,投降卖国的嘴脸。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把笔一掷,气愤地站起,在南北墙之间踱了起来。

  宝珠再次催促他吃饭。这时,他才隐隐感到有点饿,可是,拿起饭碗,又吃不下去。他把碗里的一半饭拨给了宝珠,剩下的他三口并作两口,胡乱地吃了下去,喝了一口汤,又回到了画室里。

  宝珠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点上了灯,轻声地说:“你老是这样下去,不行呀!身体要弄坏的。这么大年纪了,要保重。”说着,哽咽了起来。

  白石长长叹了一口气,仰着头说:“这年月,日本人打进来了,我们要当亡国奴。你知道亡国奴是什么滋味?”白石声音沉重,“我门国家多灾多难。民国了,大家都盼望有一个好日子,可是时局一天坏似一天。过去都骂西太后,‘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可是,现在这不战而降,不是同西太后一路的货!”

  他领了一下,又关切地说;

  “你先收拾一下,去休息吧,明天我还要去讲课,做些准备。”

  北京艺专后来改为艺术学院了。院长也换为青年画家徐悲鸿。徐先生十分敬重白石,“三顾茅庐”,聘请白石担任中国画教授。除了艺术学院外,他还受学生之邀,担任了京华美专的教学任务。

  学生当前的思绪如何?他决定明天换一下课程,把临摹花鸟改为山水。让学生以自己彩色的笔,去画自己的故土,去画那生我育我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他对自己的这个决定十分满意,脸上现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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