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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谢谢你,我抽空去看看。”白石感谢地送走了陈相公。

  绘画要用印章,他是在从师肖芗陔,见到许多古代名画后才知道的。在这之前的十多年间,对于为什么用章,他没有深入的研讨过。因为当时他认为,一个画家画了一幅画,题上字,盖上印,无非表明了作者的身份、姓名而已。至于印章在整个绘画中所占的份量,它与画幅相得成趣,成为整个艺术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一点,他没有深入的思考过,而且,对于古画上往往有好几个款式不同的印,感到不解。

  真正了解印章在整幅画中的作用,是在拜胡沁园为师以后的事。

  记得三年前,他制绘了一幅胡沁园的命意画《山村小景》。沁园见了,十分赞赏。可是,老先生总觉少了什么。仔细看了一追,发觉没有用印。

  “画画应该用印,你为什么不盖章?”沁园不解地问他。

  “我从来不盖印,也没有印。”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我画的不好,盖了章有什么用?”

  “你以为盖章就是为了这个呀!你想错了。”沁园忽然想起他所见到的白石的画,都没有用印,“印章看起来似乎与画无关,其实呢,一方小小的鲜红的印,对干一幅画,是不可或缺的,能起着稳定节奏的作用。”尤其是水墨画,盖上鲜红的印章,使整个画面更为明洁、生动。”

  说着,胡沁园取出元、宋两代一些名家的作品,清白石观看,细细地讲解了印的款式、种类和用法。这使白石大开了眼界,知道尺幅之内,竟有如此深奥的艺术哲理。

  从这以后,白石又知道了印章是门艺术。一般的画家要有两颗章,一为白文的刻姓名,一为朱文的封号,还有叫“印语”的闲章。

  胡沁园叫他赶快托名家治几方印章。可是多年来他一直没寻到刻印高手,今天听说陈家来了长沙的刻印名手,他当然是十分的高兴。

  晚饭后,他匆匆地赶到长沙来的那个魏先生的屋子,请他刻方印章,进门一看,屋里围着一大堆的人,都是请他刻印的。白石一见这情景,估计他在这里时间不会太短了,就退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只见来刻印的人比昨晚的更多了。

  不知是他真有本事,还是乡下人听说长沙城来的就一定是高手,因而慕名而来。反正这几天,他挤不进去。他想等一二天,再去看看。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白石带着一方寿山石,跨进了魏先生的门。

  室内没有其他的人。那个刻印的魏先生斜倚着桌子,肘子支着桌的左手上拿着一本书,右手放在右腿上,面朝里在看书。

  “先生,请你给我刻一方印章,款式由你定。我叫齐璜,是这家主人请来画画的。”白石轻声地说着。

  魏先生连头也不抬,毫不理会他,依然看他的书。

  白石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人脾气有些怪,又说:“我的寿山石、姓名,都放在这里,麻烦先生一下。”

  那魏先生依然没有反响,白石弄不清为什么,就退了出去。

  过了三天,白石又跨进了魏先生的室内。只见那人依然在看书。这次是正面,白石看清楚他瘦长的脸,上宽下尖,象三角形一样。大概抽了大烟的缘故吧,焦黄的脸色里带着黑影,没有一点血。小小的眼珠在浓密的眼毛掩盖下,如不仔细看,会以为他是闭着眼睛呢。

  “先生,我那个印章刻了吗?”

  “先磨磨平,再拿来刻!”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傲慢的、不耐烦的味道。

  白石觉得很不是滋味。而且自己的这块寿山石,是胡沁园送的,表面光滑如镜,还要磨什么呢?不过,人家是“名家”,既然这么说,他只好拿回去再磨磨。

  他伸手取了桌左角上那块寿山石。第三天又送来了,放在桌子上:“先生,这回磨光了,请你刻一刻吧,款式请你定。”白石见他没任何反响,放下石章,退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他估计这回一定刻好了,况且自己在陈家的活儿已画完,就要走了。早饭后,他先赶到魏先生那里。魏先生见进来的是他,瘦长的脸一沉,拉得更长了。他腰了白石一眼,拿出那个寿山石,丢给白石说:“没有平,拿回去再磨磨。”说着,鄙夷地白了白石一眼,转过身,依然看他的书。

  白石从未遭逢到这样的白眼与凌辱。他十分愤慨。天下哪有这样的名家,真是欺人太甚了。白石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要是年轻时,他不出这口气,是替不罢休的。

  他取过印章,严峻的脸上显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鄙视的神色,看了那个“名家”一眼,冷冷地说:“我见过一些‘名家’,但象先生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应该有人格,否则,即使有再好的手艺,也不过是充满铜臭的艺匠。”说着,昂起头,走了。

  那“名家”一听这后生出语不凡,转过身来,张惶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白石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着。他心潮起伏,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从这“名家”的身上,他看到社会另一个角落里的一些人。他告戒自己,不管今天的艺术成就会怎样改变自己的身份、声誉和地位,但自己首先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贫苦农家的孩子,一个穷木匠。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学不会的事。何况胡沁园一再告诉他应该学会自己刻印。这样,自己刻出来的印才能与自己的画形成浑然一体的、协调的艺术风格。求人既然这么难,何不自己动手、自己发愤呢?

  他取出寿山石,拿出细毫毛笔,写上了“白石山人”四个篆体字。尔后从布袋里取出一把修鞋刀,在微弱的灯光下,聚精会神,一刀一划地刻了起来,一直刻到子夜,总算完成了他平生以来自己刻制的第一方印章。

  这是一方白文的印。布局合理,刀法苍劲,隐隐有一股刚毅之气,也许因为是“愤怒之作”,所以,盖在纸上很有神韵。他看到了自己的劳动成果,兴奋得一夜难以入眠,伴随着脑海里不断闪现的这方印,迎来了黎明。

  起床洗完脸后,他看了挂在墙上的为主人画的那幅山水画,取了下来,在右上角上,端端正正地盖上了这方印章。鲜红、明洁的印章同淡淡的墨色,相映生辉,给这幅山水画平添了不少的色彩。

  他又把画挂到了墙上,仔细地端详了起来,以致主人进屋来,他毫无觉察。

  “这是谁刻的印啊,这么好?”陈家主人高兴地问。

  齐白石转过身来,笑着说:“自己刻的,昨天晚上刻的。”

  “刻的真不错,有刚毅之气。”陈先生称赞不绝口,“齐失生过去治过印?怎么不露一手?”

  白石现出苦笑,摇摇头:“那里敢露一手,我是昨天晚上才学会的。这印是我平生自己刻的第一方印。”

  “你这第一次就这么好,我看你过不了多久,这印章一定同画一样,到处闻名。”

  白石没有注意主人的夸奖。他忽然想起了陈少蕃老师的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入。天下的事难不难,全看自己有心没心。”他从这几年的生活里,感到了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陈家的活儿一结束,他顾不上回家,径直赶到了黎松安的家。

  松安、仲言、黎薇荪见白石风尘扑扑地闯了进来,不是什么急事,又高兴又有些惊奇。

  松安站起来让座:“说曹操,曹操到。刚才我们还在说你呢?”

  “议论什么?”白石从衣袋里取出毛巾,擦着头上的汗:“松安,我求你来了,教我学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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