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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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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命苦。才读了半年书,就停了。你公公爸爸看你聪明好学,小小年纪又上不了学,心里怪不好受的,几天里不说话。你要懂得我们的心。”她叹了一口气,“不是不让你看书,家里实在穷,你爸爸、公公地里活忙不过来,又要出去打短工,只有靠你干些事。其实,姿婆怎会不让你读书呢了……——她说不下去了,多皱的、饱经沧桑的脸上,热泪纵横。 阿芝也在默默地流着泪。他不知怎样安慰婆婆才好。 转眼又是一个春节。 元宵佳节燃起的欢乐气氛还未消散尽,阿芝家里又来了一些客人。一笑声朗朗,传到屋外,传到了阿芝的耳朵里。 阿芝放下肩上的柴火。婆婆那次的教导,自己的失误,他是永远永远不能忘怀的。每天上山砍柴,牵着牛,他仍把书挂在牛角上,但总是先去砍柴,捆好,然后再看书。他暗暗地下决心,不能再使婆婆几乎被沉重的生活压碎了的心,再受到伤害。 今天他跑到还不曾去过的北山后边,那里干枯的松枝很多,没费多大的气力,就弄了大大的两捆。下午二时左右,他就静静地在看书了。 他已经十二岁了,知道的事也渐渐多了起来。对《论语》中谈到的许多问题;理解得也比过去深刻得多了。 屋里客人好象很多,隐隐约约听到在谈论着他。有婆婆、妈妈的声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陌生女人的声音;也似乎还有别的人,但没有吱声。他没有马上进去,贴着板壁听着。 “这孩子,百里挑一,要不是家里光景不大好,读书总是头名。在家里勤快,什么活都抢着干。”这是婆婆的声音。“十二岁了,给他娶个亲。儿大当婚,女大当嫁,了却一桩心事。” “是呀,你们家和善,方圆百十里,谁不知道?要不,我才不管这事哩!”这是那位陌生女人的声音。“人家陈家,虽然家境贫寒点,但勤俭,有骨气,就这么个姑娘,你们看,又标致,又贤惠,不错吧?”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好呀,我们这个家,要的就是这种人。”婆婆说,“你看,阿芝他妈,刚过门,一我们就喜欢她。娘家是读书人,也不宽裕。我们不管那些,人好,百好。”说着又笑了一阵。 阿芝听着听着,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随着年纪一天天的增大,加之湘潭乡中早婚的习俗,孩子们成熟得似乎早一些。但是,对于婚姻、家庭、夫妻,他毕竟是朦胧的。公公、婆婆、妈妈向他提了好几回了,他默默无语,他能说什么呢,怪不好意思的。况且他现在唯一的奢望就是能有更多一点的时间,看更多一点的书;娶亲,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不好。 “人大了,总要成家立业的,媳妇过了门,家里多了一个人干活,减轻一些你的负担,可以多一点时间看书。”妈妈说。 这后一句话,倒是打动了他的心。如果娶了亲,家里多一个劳力,他有更多一点看书时间,何乐而不为。何况婆婆衰老了,妈妈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多一个人,可以照应家里,当然是好的。至于娶亲还意味着什么,他不清楚。 他不想进屋去,从扁担上取下书本,独自走到杏子塘旁,坐在塘边的一棵老柳树下。 清澈的池水,平静得象一面镜子,映出他清秀、白净的脸庞,蓬松、乌黑的头发,还有那池塘旁那棵高大的枫树。儿时,这棵树不大,一人多高,他和他的伙伴们,常常攀着枫树树汗打秋千,如今,它的粗大的躯干直指苍穹,他突然感到自己确实长大了。 长大干什么?他对于自己的前程,开始了思索,难道就是成家立业吗?他的同伴中,象他这样的年纪就成家娶亲的,已经有好几个了,如今轮到了他。 他想得很乱,理不出个头绪,以致连爸爸叫他,也没听见。 他觉得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爸爸微笑着。 “跑到这地方干什么?到处找你。” “家里人多。” “等你回去哩,人家都来了,要见你一面。”齐以德伸手把阿芝拉了起来。阿芝不情愿地跟着爸爸走着。 “姑娘叫陈春君,长得不错。”齐以德边走边介绍,似乎没有觉察儿子涨红了的脸和害羞的神色,“年纪嘛,比你大一岁。”他看了阿芝一眼,阿芝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大就大一点,也不多,只一岁。大点的,懂事。穷人家就是过日子。人家那边对你很满意,就看我们了。” 阿芝还是默默无语。 “我同你妈妈、公公、婆婆,都满意。你回去见一面,就定了。”齐以德说得很轻快,又武断,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而然。他当初不就是一切由父母决定的,不是也同样的幸福吗? 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距上次见面后的第十天,一顶花轿把陈春君抬到了齐家。在喧闹的鞭炮声中,拜了天地,拜了父母。 按照这里的风俗,男女双方都年纪小,拜了天地,有了夫妻的名目,但不同房。等到都长大成人了,再择个黄道吉日,合卺同居,叫圆房,就是正式夫妻了。所以,陈春君还只是个童养媳。 夜色沉沉,喧闹了一天的齐家归于寂静。阿芝仍然同公公住在一起。公公也许因为兴奋,或者是多喝了几杯酒,沉沉地睡着了,睡得很甜、很安稳。这是他很少有过的现象。因为在他的有生之年,了却了一件心愿。他的幸福的感受,他的喜悦的心情。恐怕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阿芝没有睡,也睡不着,心里乱得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因为他到如今,还没有看清媳妇长得是什么样子。春君进门下轿时,他不敢抬头细看,只偷偷瞟了一眼她的身材。他不知她是否看清了自己。她愿意嫁给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吗?她愿意做我们这样穷困的齐家的媳妇吗?她愿意同我永生永世生活在一起吗?这些问题不断地在他脑海里盘旋着。 他被一阵犬吠声唤醒。天已经大亮了,公公已早早起床,不知上哪儿去了。 早春的天气还是有点冷。他套上小棉背心,披上外衣,下地穿鞋子。 门轻轻地开了。进来一个女子。羞红的脸上有两只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细细的、弯弯的眉毛下闪动着,象一勾新月。水红色的大襟上衣,浅蓝色的裤子,十分得体地将她装点得俏丽、秀美。他第一次感触到女孩子浓烈的青春气息的魅力。他的心好象一下收缩了起来,蹦蹦直跳,在她进门的那一刹那,给他留下美好的、难以忘怀的印象。他想起了爸爸的话:“姑娘长得好,也很贤惠善良”。如今,证实了爸爸的话是完全正确的。 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但谁也不说话。可能是她毕竟比他大一岁,成熟了一点,胆子大一点,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埋着头,去叠被子;叠好,转过身,走出房去。刚起步,又回过头,深情地瞟了阿芝一眼,便匆匆地走了,象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可是,心里却充满着幸福。 她出去不久,又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仍不说话。绯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又匆匆而去。 他们之间的爱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和千百年来的父老、兄弟一样。这样的结合,是幸福多于泪水,还是泪水多于幸福。谁深思过? 阿芝和春君也只能这样,揭开了他们各自生命史的新的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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