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齐白石 | 上页 下页


  周雨若从自己的遭逢中,看清了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虚伪说教。他终生引为憾事的,是自己连累了妻子。他决计替女儿导找一个勤劳、善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过着千百年来祖传下来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园生活。他了解齐家穷困的境况,更了解齐十爷的为人与品格,征得了女儿的意见后,他与齐家定下了这门亲事。

  做新娘的第一天婆婆就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上,慈祥、亲切地端详着她。婆婆心里甜滋滋,她能够娶到周家的女儿做媳妇,受到邻里的称赞与羡慕。乡亲们的谈论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与骄傲。她穷,这她知道;但穷得有志气,活得有人格,得到了大家的承认;甚至象周雨若这样有学问的人,都愿意同她家联姻,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自豪的呢?

  她激动得说不出话语,只是慰勉地说了一句:“家道兴旺,全靠自己。”婆婆声音很低,但充满感情,很有分量。

  齐周氏拾起了头,眼眶里含着泪水,感激地注视着婆婆,轻轻地点点头。

  婚后三天,她干活了,挑水、做饭、养鸡。打柴,里里外外,样样都干。

  她深信婆婆的话:“家道兴旺,全靠自己”。自己有一双手。能干活,只要勤快,肯吃苦,日子没有过不好的。

  在这个勤劳、质朴的家,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很幸福,很温暖。慈祥、温顺的婆婆,正直、疾恶如仇的公公,敦厚憨直的丈夫,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她本来没有过高的奢望。而今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怎么不庆幸呢!

  三年后,也就是清朝同治二年(公元1862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她生下了头一胎,是个男孩。有谁能想象得出这个小天使给他们这一家带来多么大的欢乐!”

  名字是公公给起的,叫纯芝。“纯”字是齐家的辈份。齐十爷又按照不知开始于何年的老习惯,给纯芝,起了个号,叫“清清”,后来又起了个叫“兰亭”的号。不过,他们总是亲昵地叫他“阿芝”。

  阿芝未来的命运如何,除了齐十爷那个甜蜜的梦之外,婆婆还找乡间闻名的一个星相先生算过命,说也是不错。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朦胧的。只是这孩子虚弱的身体,给他们的生活常常投上了一层阴影。

  春末刚刚治好了腹泻,大家舒了一口气,平静了好几天,谁知又发上了低烧。请医生、求佛爷、卜卦、算命,办法都用尽了。

  婆婆是虔诚地皈依佛祖的。元宵时,她赶到十里外山那边的寺庙里,向着释迦牟尼佛,为阿芝许下了愿。今天到了还愿的日期,而且三剂中药已经服完了,按照医生的意见,还要再服三剂。可是,家里囊空如洗,不得已,婆婆和丈夫踏上了借贷的路途。

  她曾经同齐以德说,她回娘家找爸爸,或许能想些办法。但是,齐十爷说什么也不让再难为亲家了。他知道亲家也过着贫寒的生活,自己无法资助他,哪能再增加他的负担!何况上次阿芝发高烧,几天退不下来,周雨若不知怎样得到消息,冒着倾盆大雨,亲自带着医生赶来了。他还把自己珍藏的一方砚台卖了,给齐十书送来了几两银子。

  昨天晚上,齐十爷说要将镯子当出去,她坚决不同意。公公生气了:“你爸爸的古懂文物都卖了,这镯子你还舍不得?”

  她劝不住,只好按照公公的意见办。

  吃完了饭,换上了那件她平时一直舍不得穿的红花白底罩衣,将公公包好了的镯子,放在贴身的衣袋里。

  天已经大亮了。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丝白白的云彩。太阳从东边那黛青色的山后,冉冉地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青翠的松树林,在林间放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柱。

  到处是一片绿的海洋。北山上繁茂的树林,南山坡摇曳多姿的竹丛,还有遍野青青的芳草,处处洋溢着生命的力。

  杏子坞的星斗塘,就坐落在这群山环抱、幽静、美丽的山谷之中。

  星斗塘,有着美丽的传说;很早很早以前,一个仙人关心这里的一片稻田水源困难,使从天上扔下一块大石头来,把地面砸了一个大窟窿,变成了塘,后来人们就叫它星斗塘。塘水平静如镜,水中长着茂盛的、碧绿的荷叶。

  齐周氏信步走到塘边,对着清澈的塘水,照照自己的身影。她发觉自己瘦多了。的确,这些日子里,公公、丈夫在外干活,婆婆年老体弱,家庭的一切重担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从砍柴、挑水、做饭,到一家人的衣服洗涮缝补,都由她承担着。她还凭着一双灵巧的手,在房前屋后开出了一片片莱地,种上了豆角等各种时令蔬菜。她还养了十几只大母鸡,天天下蛋,自家却很少吃,总是拿到市镇上去换盐、换日用品。

  春去夏来,年复一年,她尽心地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结婚时才十六岁,但是她很快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公公、婆婆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商量;她不轻易地表态,但是,一旦表明了自己赞同什么、反对什么,那准是没错儿的。

  有了孩子,无形地给她增添了更多的负担,但是她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可是,孩子体弱多病,又未免使她揪心。她吃不好,睡不稳。她把整个身心都倾注到了阿芝的身上。阿芝牵动了她的每一根神经,影响着她这个家的忧愁与欢乐。似乎这个家庭的每一件事,都是围绕着阿芝的健康旋转的。

  齐周氏转过了池塘,急急地赶着路,还在惦念着阿芝:哭了没有?公公照顾得了吗?婆婆不在家,也只好难为他老人家了。她一心想着当了镯子,抓了药,就去寺里还愿,求菩萨保佑,阿芝能渐渐地好起来。

  她爸爸是不信佛的,说那是虚幻之说。天地间哪有什么命运。从小时候开始,周雨若就给小女儿讲王充的《天问》,讲无神论的观点。她信。但是接触到现实的世界,疑虑产生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人,同样的十月怀胎,有的终生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的却祖祖辈辈的穷困潦倒。

  她小时候认识的爸爸的一些学友,有的升了道台、县令,有的却生活十分凄凉,连她爸爸目前这样的生活都不如。她百思不得其解。乘爸爸情绪比较好的时候,她将这些问题端到爸爸的面前,仰着头,用一双天真的、疑惑的目光看着爸爸,希望能得到一个正确的回答。

  爸爸不总是能满足女儿的愿望。因为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思虑过,不过,他找不到明确的答案。他痛切地感到了世道的不公平。但是,根源在那里呢,从孔圣人到朱熹,谁能做出满意的答复?难道人世间真是受命运主宰?在艰难困顿之中,他也曾这样怀疑过、动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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