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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梁羽生的故事,正史、野史都有,这颇能适合不同层次的观众的口味。“土木堡”之役历史上确实有,于谦也是万民景仰的民族英雄;至于朱祈镇是否如书中被张丹枫感动得眼有泪光,那大约只有老天爷知道了。还有朱元璋的低贱出身,张士城的旧园,都是有其人而不一定有其事的。

  但对于读者来说,这是不相干的,历史可以铭刻于碑石之上,也可以记载于典籍之中;可以汇聚于档案之内,也可以隐藏于种种芜杂的民间故事里面。

  何况作家写的是武侠小说,他并不想争夺历史的解释权。滔滔不绝地在说着“历史是客观的,惟一的,历史的真相仅有一种”等等的,是历史学家而不是武侠小说家。梁羽生所要表达的,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怀想罢了。

  但因为有着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历史责任感在,所以读他的作品,很可能就会在接受爱国主义教育。这也是梁羽生作品最早进入中国大陆的主要原因之一。

  5.云海玉弓缘

  【最深刻的角色】

  在梁羽生的人物谱系中,金世遗是最能引起读者心灵震荡的角色。

  说起来,《云海玉弓缘》的男主角金世遗,应该是梁羽生笔下最有深度的人物之一。

  因为梁羽生是典型的侠派正宗,从写作新派武侠小说开始,他已抱定了这么一个宗旨:武侠小说有武有侠,武是一种手段,侠是一种目的,通过武力的手段去达到侠义的目的。因此,侠是最重要的,武是次要的,一个人可以完全没有武功,但是不可以没有侠义。

  虽然这种坚持,不免使得他的“英雄侠士成为正义。智慧、力量的化身,健全、理想的人格里激扬着民族之魂,正面英雄形象是突出了,但也难免造成人物形象的概念化,人物性格的单一化,虚假化,缺乏对人性的深入探究。其人物形象虽高大光辉,却不够真实感人。”(罗立群语)但他的清醒,却也是少有人能及的。

  柳苏先生和他相知较深,曾对他有过一段很中肯的评价:

  因为有些武侠小说,不但武功写得怪异,人物也写得怪异,不像正常的人,尤其不像一般钦佩的好人。怪而坏,武功非凡,行为也非凡,暴戾乖张,无恶不作,却又似乎受到肯定或至少未被完全否定。这样一来,人物是突出了,性格是复杂了,却邪正难分了。这也是新派武侠中的一派,当然,从梁羽生的议论中看得出来,他是属于正统派的。

  这么一个“正统派”,写出张丹枫,写出卓一航,写出段克邪,甚至写出玉罗刹,写出柳清瑶等,都不会令人感到奇怪。但贯穿于《冰川天女传》到《云海玉弓缘》中满怀怨愤,行为乖张的“毒手疯丐”金世遗,却使我们如同在本应是熟悉的一群人当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张不那么寻常的,几近陌生的面孔。

  即便在后来,特别是在《云海玉弓缘》的后半部,金世遗经冰川天女、唐晓澜、谷之华的教化与影响,已改邪归正,成了一位侠者,我们依然有着强烈的言说欲望。

  这首先是他的那种了解自我后的我行我素的特别,引起了我们的共鸣。

  今天的人们总是在谈论独创性,但独创性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从我们呱呱坠地时起,世界就开始对我们施加影响了,这影响一直持续到我们生命的终止。试问,除了精神、魄力和意志外,还有什么可被我们称作是自身的东西呢?

  积极一点的海明威,在追逐诸神的怅然中创作了《老人与海》,把那个老人与海的搏斗渲染得空前的惊心动魄。可是老人的硬汉形象最终也敌不过环境的影响和生存的空虚,他最后还是饮弹自杀了。

  中国的陶渊明就比较恬淡,他异想天开地弄出了一个桃花源,已成了我们的国粹之一。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髦,并怡然自乐。……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人间乐园,难怪一代代人都曾顶礼膜拜。

  只是煞风景的是,据高建群先生说,西人话找里话,字缝抠字,在经过一番研究探讨论证之后,对这篇古典名著的命意何在,得出了和我们的文学诠释者大相径庭的心得。

  “《桃花源记》表现了人类渴望回归母体的隐秘愿望!”——一个美国研究者如此说。

  这位红须绿眼的“鬼佬”说,当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备受饥饿、寒冷、战争、瘟疫、压制、不公正等等的折磨之后,他会常常问自己:在自己的一生中,曾经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光吗?

  一番回溯与求证后,他找到了,那一段时光确实是有的,那就是在娘肚子里的那十个月。

  这位研究者还一一列举出《桃花源记》中种种关于地理位置的似是而非,如什么“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一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都是含糊其辞的说法,由此验证陶渊明所说的“桃花源”,委实是指的母体,或者再直露一点,说的是那个叫“子宫”的地方。

  此议论一出,引起一片哗然,不少国粹的护卫者都有理由站起来批驳这个观点。有人说,陶老先生如果能张口说话,他也会面红耳赤地挺身而出,认为这是一种亵读,认为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飘飘然六朝君子,东方出世哲学的伟大实践者,假如让这一说法成立,难免有辱没斯文之嫌。

  但是——但是,高建群继续说: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如果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人生烦恼也掺和进去想一想,我们也许会说,这个美国人的话是有道理的,它是那么有力地捅到了我们的某一根神经的痒处。真的,现代社会环境的挤压,人生的种种无常往往使我们焦头烂额,使我们时时想到逃避,而茫然四顾,往那里躲藏呢?

  “有着幸福的地方,早就有人把守”,普希金早就这样预言了。

  而且,即使没有人把守,人们想进去就走得进去吗?不要说那个晋人早已不知桃花源的确切地方,即使难以忘却,后来的桃花源中人也不会再让别人进去了,他们不是早已申明:“不足为外人道也”。——那是一个只能出来而不可再度回归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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