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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叙述韵致】

  梁羽生在叙述之中融入诗情画意,还有传统说书的趣味。

  三侠剑中当数梁羽生最有填词作对的爱好,他的古典诗词的功底也深,小小年纪,已是满脑子骄文诗词,这种“超前”,弄得他在同龄人中几乎难以找到沟通的对象,而更喜欢和比他大的人做朋友。

  写武侠小说之后,他更是把这种特长发展到登峰造极,书中人物,每每出口吟诗,不管他是文弱书生还是绿林好汉。每部作品的开头结尾,例牌诗词一首,全是自作。而且很擅用回目,其中,不乏脍炙人口之作。

  金庸和古龙都没有此种嗜好。金庸在《书剑恩仇录》的阶段,还有点勉为其难,弄了一些似是联语的回目,后来有了自知之明,《碧血剑》之后诸作,就没有再用回目,而用新式标题了。外文系出身的古龙更压根不管什么回目、联语,他的作品,尤其是较好的作品,全都是西洋小说的写法,一段就是一段的。也很少见他的人物吟诗作对,许多语言干脆就是现代大白话,甚或还有些洋里洋气。

  在这个方面,梁羽生确实有点可以称得上惟我独尊了。有好几个回目,是他的“生招牌”,备受称赞:

  亦狂亦侠真豪杰,
  能哭能歌迈俗流。

  剑气珠光,不觉望行皆梦梦;
  琴声笛韵,无端啼笑尽非非。

  瀚海风砂埋旧怨,
  空山烟雨织新愁。

  剑胆琴心,似喜似嗔同命鸟;
  雪泥鸿爪,亦真亦幻异乡人。

  牧野流星,碧血金戈千古恨;
  冰河洗剑,青蓑铁马一生愁。

  生死茫茫,侠骨柔情埋瀚海;
  恩仇了了,英雄儿女隐天山。

  这些联目,不知比他九岁时以“童子放风筝”去对“老婆吹火筒”要高明多少,但骨子里的那份雅致倒是一脉相承的。

  《萍踪侠影录》里,就有很多诗词的楔入。

  张丹枫本来就是名士型侠客,这种背景为梁羽生借他的口吟诗作对创造了许多条件。即使他让张丹枫吟多少诗词,都不会让人批评他是在不分场合地自炫旧学根底,也不会有将绿林好汉、江湖大盗强充知识分子之嫌。他当然趁机大展所长。

  所以,张丹枫一出场,就是以一个狂醉书生的形象亮相的。

  书生服饰华贵,似乎是富家公子,他独自饮酒,一杯又复一杯,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有了酒意。忽而高声吟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伙三百杯。”摇头晃脑,醉态可掬……

  张丹枫喜欢以诗词抒发自己的感情,凡是他出现的场合,总伴着诗声朗朗,一本《萍踪侠影录》里,光是从他嘴里吟出的诗词歌赋,粗略算来,就有近四十处。加上其他人物的唱和,作品题头结尾的例牌词曲,整部作品都浸润在诗词的氤氲中,处处诗意盎然。

  这些诗词歌赋,有的是梁羽生自己创作的,有的是摘自前人的名句。用得好,都为小说人物及其整体形式增色不少。如开篇词曲,基本上都是梁羽生亲作的,有单独的审美意义,同时也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一开篇就概括了作品的内容。而在描绘大自然的胜景时,他往往是用古人的好词,因为那已是脍炙人口、数代相传的了,有着经典的意义,借用过来,既见作者的心思,又切合书中人物的感慨。

  在愁眉紧锁,仿徨失措的时候,张丹枫会弹唱起宋代大词人柳永咏叹杭州风貌的名词。弹唱起来,如见荷艳莲香,妆点湖山清丽;如听莺声燕语,唱出春日风光。一派快乐的情调,似春风吹佛,扫去了心上的阴霆。

  而后的“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倘得涛平波静日,与君同上集贤台”,“堪笑世人多白眼,莲花原是出污泥”等等,更是把张丹枫的豪性壮志,不饰流俗的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言简意赅。

  除了用这些自作和引用前人的诗词去增加人物的“知名度”外,梁羽生还很注意作品的情景交融,流泻出一派如诗如画的情景。

  这是一种整体的艺术追求,并不是某一章某一节的片段式的工巧。如果说梁羽生的一百多册作品,部部都在水平线上,参差程度较小,这与他的文字流丽、词章工整。诗意盎然有很大的关系。张丹枫等人的变幻莫测的命运,一波三折的爱情经历以及江湖的重叠争斗,都以一种沉郁婉转的笔调写出,形成了一种诗意绵绵的古典美学风格,让人读之难忘。

  “寻常一样窗前月,因有梅花便不同”。世上许多事大凡都是这样的,凡物只有进入诗情画意中便会美起来。梅兰竹菊,实物何尝不平常?像丰子恺所说的,真的梅树不过是几条枯枝;真的兰叶不过是一种大草;真的竹叶散漫不足取;真的菊花与无名的野花没有多大差别。可经过诗人墨客、名士大师之口之手,它们都成了令世人敬重的“四君子”。即使是庸人俗子,为了附庸风雅,看见原先不以为然的它们都会喷喷称赏。

  这就是艺术的魁力。

  在武侠小说领域中,梁羽生或许是最能参透梅花的美从而去提升“寻常窗前月”的作家。他把崇高和优美糅合在一块,豪迈之气和缠绵之情各擅胜场,构成了一幅大浪淘沙,侠影纷呈的历史长卷。

  那么,他除了是小说家、历史学家之外,是否还算得上是一个诗人?

  梁羽生还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有时候我们也疑心,梁羽生的作品是否为说书人而写的,因为他的小说太适合说书人去“说”了。

  “说书”是中国传统艺术中一门很古老,很受群众欢迎的民间艺术。中国的老百姓中文盲的占多数,但他们并不是没有对艺术的渴求,田头地角,瓜棚柳下,一代代人都会做着美丽的梦。这个梦来自过去并将延伸到未来,有的是像悠扬的谣曲,从牛背上穿着红肚兜点着眉心朱砂痣的牧童的笛里奏出;有的由清辉下弄萧低唱的媚娘描画;但更多的,恐怕是由说书人引领。他们总会给苦焦焦的,瞎摸摸的百姓带来另一种动人的意境——一片葱郁的山林,一湾六月的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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