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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可是,他到广州以后的种种体验,尤其是“四·五”事变后的时局的发展,却逼得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上个无足轻重的人。并不是他自已想超然事外,恰恰相反,他本来是想发挥作用的,所以才那样召开紧急会议,力主管救被捕的学生。但是,人家根本就不理踩他,那个紧急会议等于白开;他迁出中山大学之后,差不多半年时间里,广州更似乎将他遗忘,几乎没有人去招呼他。局势一天天变化,与他却毫无关系。那些人自己杀来杀去,你争我夺,犹如上大群鳄鱼在河中厮杀争抢,搅得浊浪滔天,血腥气弥漫两岸。整个社会则像一条破船,就看它们厮杀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航向。至于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能够躲得远一点,不被它们顺手掳卞河去,吞进腹中,就算是万幸了,他自己就说过:“我这回最侥幸的是终于没有被做成为共产党。”。什么唤醒民众,“救救孩子”,什么“更向旧社会进攻”,全都是自己的空想,局外人的错觉,于实际的社会毫不相干。不是还有青年学生愿意听他的指引吗?可是,他对青年却不再相信,正派老实的青年自然有,他们的命运是作“醉虾”;别样的青年就更不必提,他们多半会龇出利牙,跃入河中一也变成小鳄鱼!《答有恒先生》中那自觉多余的沮丧和冷气:就正是从类似上面这样的思绪中,源源不断地发散出来的吧。

  鲁迅心中弥漫着那么浓厚的虚无感,又早已经看透中国社会的无望,就是再清楚地发现自己被挤到了社会的边缘,他也应该是无所谓了吧,对一个本就打算背向社会的人,社会的冷落又算得了什么?可是,鲁迅的情况并非如此。还在一九二七年三月,他刚刚开始造受广州的激进青年的批评,他就在一封给北京的朋友的信中,特别强调他的著作在广州如何畅销:“我所做的东西,买者甚多,前几天涨到照定价加五成,近已卖断。而无书,遂有真笔版之《呐喊》出现,千本以一星期卖完。”一个真正自信的作家,恐怕是不会这样对人详述著作的销售情况的,越是深信读者对自己的崇拜,他有时候反而要挑剔这种崇拜。你看在北京时,鲁迅不赞成小学课本选收《狂人日记》,说是怕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天真的孩子。他甚至对慕名来访的青年人说,倘若有谁“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倘若一见之后,觉得我非其族类,不复再来,我便知道他较我更有希望,十分放心了。”就正以一种特别的自我挑剔的方式,显示了高度的自信。

  因此,看到他在广州这样向人报告读者如何喜欢他的书,“我实在是感到悲哀,他也太看重社会对自己的态度了,他似乎承受不了社会的冷淡,一旦敏感到这冷淡的征兆,他就本能地要去寻找证据,来证明社会对自己依然热情。遭受一点“落伍”的批评,都会如此动摇自信,那自己究竟是不是社会变革的局外人,就更会成为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在他租住的那间闷热的西屋内,他一面编《朝花夕拾》,一面又忍不住写道:“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四个月之后他又说:“要自杀的人,也会怕大海的汪洋,怕夏天死尸的易烂。但遇上澄静的清池,凉爽的秋夜,他往往也自杀了。”这时候,他和许广平的爱情之花正开得鲜艳;就是编《朝花夕拾》这样的回忆文集,从容品味往日的印象,对个人也应该是极富情趣的乐事。可他似乎都视而不见,从笔底流泻出来的,竟是那样痛觉到生命的无用和无聊,饱含悲哀情味的文字,我真不知道许广平当初读到这些,心里会怎么想。也许她能够理解鲁迅,知道在他的心理天平上面,“社会”其实比什么都重,他可以对社会表示绝望,却不能够失去社会对他的敬重,因为他对自己的全部信心,都是建筑在这敬重之上。鲁迅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局外人的身份无所谓呢?

  他势必要在心底反复琢磨:“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局外人?我和社会的真实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知识分子在现实社会中到底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今后该怎么办?……”在他滞留广州的那半年里,甚至他迁进景云里的新居之后,他的思绪大概都很难离开这些问题。他并没有明自对人说过,他究竟是怎样想的,但他到上海之后,接连去几所大学作演讲,题目是《关于知识阶级》,《关于文学与革命问题》,《文学与社会》和《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单从这些题目就可以看出,他这琢磨的思路和轮廓,大致是怎样的了。概括起来,他这些演讲主要说了四个意思。第一,知识分子和文艺家的特性是敏感,“他确能替平民抱不平,把平民的苦痛告诉大众”,“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除此之外,他们并无实际的力量,“有了思想,就会没有勇气了”,“孙传芳所以赶走,是革命家用炮轰掉的,绝不是革命文艺家做了几句‘孙传芳呀,我们要赶掉你呀’的文章赶掉的”。第二,惟其敏感,要说话,知识分子和文艺家必然会与统治者和政治家发生冲突,“知识和强有力是冲突的,不能并立的”;“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第三,既然有这样的特性,又为当权的政治家所厌恶,那就无论在什么社会,知识分子和文艺家总是要痛苦,要遭难的,“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足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文学家的命运并不因自己参加过革命而有一样改变,还是处处碰钉子。现在革命的势力[指北伐军]已经到了徐州,在徐州以北文学家原站不住脚;在徐州以南,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即共了产,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第四,既然如此,知识分子和文艺家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他们可以使社会热闹起来,“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社会也因为有了他们而热闹,”“社会太寂寞了,有这样的人,才觉得有趣些。人类是喜欢看看戏的,文学家自己做戏给人家看,或是绑出去砍头,或是在最近墙脚下枪毙,都可以热闹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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