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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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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十年后,有一次许广平向鲁迅抱怨亲戚的纠缠,他回信说:“尝尝也好,因为更可以知道所谓亲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可以更加真切了。倘永是在同一境遇,不忽而穷忽而又有点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这么多变化。”写这信之后一年,在广州,青年学生问他为什么憎恶旧社会,他更这样回答:“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最激烈的憎恨,往往产生于盲目的欢喜,最厌世的人,正可能原是爱世的人,读着鲁迅这两段文字,我不能不感慨命运的残酷,它先是给鲁迅一个宽裕的童年,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扯掉那一层狰狞人生的伪装布,把社会和人性的丑陋和卑劣直推到他的鼻子底下,这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承受得了?他不因此把人情和世事看得阴暗无趣,不因此萌生强烈的愤世之情,那才真是奇怪呢。 〖第三章 离乡者的凄哀〗 鲁迅十八岁了,一个新的问题迎面而来:他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他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按照中国的老传统,像他这样出身的人,自然应该走做官的路,先把四书五经读个烂熟,再好好操练一番八股文和试帖诗,然后去考秀才、举人、进士,最后搏个一官半职————这正是鲁迅祖父走过的路,也是祖父和父亲希望他走的路。看起来,鲁迅一度也试过这条道。在三味书屋读完经书以后,他曾在家里学过一阵八股文,像什么《义然后取》,什么《无如寡人之用心者》,也做过几首试帖诗,像什么《红杏枝头春意闹》,什么《苔痕上阶绿》,一篇篇都送去给寿镜吾先生批改,态度似乎很认真。到了十八岁这一年,他还和二弟一起去参加会稽的县试,在五百多人中考得第一百三十六名,成绩堪称中上。但是,他对走这条路并没有多大的热情,既然对整个社会都有一种模糊的反感,对这社会给读书人规定的科举道路,就很容易觉得无聊。他本来似乎还想去参加绍兴府的复试,可正逢他一个小弟弟因病早夭,心情大坏,就索性不去了,他的科举之路,也就此断绝。 当时绍兴的风气,读书人考不上秀才,往往就给人当幕僚,或者经商做买卖。可是,当幕僚要有关系,做买卖要有本钱,鲁迅家境那样狼狈,这两个条件一样都没有。剩下的路,就只有进新式学堂了。说起来,清政府的一班大员发动洋务运动,引进西方的教育制度,在各地开办新式学堂,已经有十多年了,但在一般城镇士绅的眼中,这学堂还是不伦不类的怪物,其中讲授的“声光化电”,更是洋人的“邪学”,自以为正经的读书人,一般都不屑于跨进去读。可就是这样的学堂,鲁迅也并不是都能去读。当时杭州有一所求是书院,是这类学堂中较为出色的,他也很想去,可是学费太高,每月要三十二块大洋,他哪里付得起?万般无奈,只好选择地处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这是一所类似军校的机构,入学近于当兵,没有什么读书人愿意去,收费也就极低,差不多是免费。可也惟其如此,学生多不愿以本名注册,而要改换姓名,鲁迅那个“周树人”的名字,就是这样起的。你想想,当他拿着母亲东拼西凑汇集起来的八元川资,在一八九八年五月,用这“周树人”的名字到南京去报到的时候,心中是什么样一种滋味?在一般绍兴人看来,他这是堕人了穷途,是被迫走一条役出息的离乡背井的潞。虽说他厌恶绍兴的俗人,厌恶他们对自己的轻蔑,但这份轻蔑还是会给这个刚刚成年的离乡者造成沉重的心理压力,强化他那一份凄苦的心情。他到南京不久,就这样向家中的兄弟描述旅中的感受:“斜阳将坠之时,瞑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遏。”他又写诗寄回家中:“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二十多年后,他回忆这离乡的情形:“好。那么,走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垢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语气间似乎充盈着一种主动与绍兴城决绝的意味。可我细读他的这些诗文,却更强烈地感受到他当时的心境的另一面,这个“涕不可抑”的年轻人痛感到寂寞和孤独,似乎既没有奔赴新世界的兴奋激动着他,也没有开辟新生路的自豪支撑住他。就像一头被逐出家园的不合群的小兽,惟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路途茫茫,才忍不住要时时回眸故上,呻吟出失群的凄凉。 俗话说“便宜无好货”,鲁迅一跨进江南水师学堂,便发现那里面一无可取,它不向你收什么钱,你也别想学到什么东西,教员们一个个架子十足,却胸无点墨,有一个甚至连“钊”都不识,念成了“钧”。直到二十年之后,还有一位教员公然在课堂上断言:“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鲁迅就读时的教员的水平有多糟,也就可想而知。自己水平低,还不许学生笑,鲁迅因为和同学一起讥笑那位不识“钊”的教员,两天之内,竟被连记了两大过两小过。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呆下去?鲁迅读了半年,便赶紧转学,到一八九九年的春天,他已经坐在另一所也设在南京的矿路学堂的教室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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