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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把悲伤压在心底(1)


  《小玲儿》发表在一九二三年一日出版的《南开季刊》上,开春,舒庆春便接受了顾孟余的北平教育会之邀,离开了南开中学。

  顾孟余是教育界的老人,热心于平民教育。就在北长街的雷神庙主持了这个教育会,这组织不同于学务局一类的教育衙队它基本上是个民间团体。搞平民教育,教老百姓读书识字,那年头可真算是个新事物。教育会自己办平民学校,自己编识字课本。上至会长,下至杂役,都有股子廉洁奉公、热心为民众的精神劲。只这一条就对了庆春的劲,他不在乎薪水微薄,义不容辞的来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妈总希望老儿子能守在近前。只要庆春能在北京,就出不了大辙,当妈的心里也就踏实了。母亲的心思,庆春早就看在眼里,挂在心上,所以自打有了这差使,庆春二话没说,抬腿就撩回来了。

  在教育会,庆春的职务是个小小的书记员,无非是干些抄抄写写之类。活儿不重,钱儿不多,虽每月也能拿个几十大元,可要养活老母,在家里撑起一摊,就有些吃力了。庆春是个孝子,又是个好强的人。他宁愿自己多吃些苦,受些累,也不愿委屈了母亲。他又跑去鼓楼东边的第一中学兼国文课,算是挑起了这个家。

  出去小一年,三朋四友的少不了来聚一“聚。凑在一起,庆春说自己在南开成了“面条大王”。这南开中学的大师傅,就爱吃个炸麻雀,海每总要亮亮手艺,这道油炸麻雀被天津人尊为“上菜”。而庆春不忍看那小小的鸟儿被人大嚼,每当食堂里有这道节目时,他掉头便走,上街找个小摊,弄碗炸酱面稀里呼噜一吃了事。而且回来后同事问起何故上街,又不好道破其中原由,便推说自己好吃面条,所以便得了个“面条大王”的美名。

  朋友们笑了,说想不出庆春竞长着这样一付菩萨心肠。北京人又何尝不是“宁吃飞禽二两,不吃走兽半斤。”就别说是吃鸟了,饥荒年间,乡下吃人肉的不也有的是?!

  庆春也笑了,那味道很苦。

  周而复始的案牍工作和柴米油盐的调配,使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天气变凉了。母亲需要添制寒衣,米、面也需要赶紧买,可还没到发薪的日子。一切都急等用钱,怎么办呢?一咬牙,庆春抄起他最喜欢也是唯一的一件皮袍奔了当铺。他还没忘当铺的门柜有多高,当铺的老西儿有多挑眼。果然,那迷着眼睛的胖家伙不是说底太薄,皮子太碎就是嫌板子太硬,但凡皮货能有的毛病,他全一条不拉的给招呼上了。

  末了,他又摆出一付爱搭不理的样,伸出四个手指头:“得,看你也是个规矩人,给你这个数,四十。一分也不能再多了,便宜你小子了,爱当不当。”这号黑心的王八旦,都知道凡是到这份上的主,都是急等钱用。一般亏点也认了。所以他们总把价杀得像白检来的一样,而且到后来他们还要做出一付吃了多大亏似的样子,缺德透了。已经进入“三九”了,筒子河已冻得梆梆硬。每年从这里取冰的工作开始了,人们用铁钩钩住打成一米见方的冰块,顺着跳板费力地拖上岸来,寒风吹来,飘起一片片晶滢的冰沫。庆春经过这里时,看着取冰的人们,身上又皱起一层鸡皮疙瘩。单薄的衣衫已使他的体温快接近那透亮的物体了。

  晚上,同窗好友常培来了,庆春告诉他:把皮袍子卖了,给老母添置寒衣和米面了……

  常培急了:“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还拿得出这几个钱来,何必在三九天自己受冻。”像小时候看蹭戏,买零嘴吃一样,歪毛又伸出了友谊的手。

  “不用了,冷风更可吹硬我的骨头!”(是硬了,硬得像筒子河里拉上来的冰块。)“希望实在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你再帮助我。”

  后来,罗常培这样记下了这件事的结尾。

  “这时檐前铁马彼带哨子的北风吹得叮口乱响,在彼此相对无言的当儿便代替了我的回答。”(《我与老舍》)

  像常培这样的老朋友,庆春这一辈子没有几个。当你心里不痛快时,有这样的朋友在身边,你就感到安慰、踏实。罗常培是位著名的语言学家,他不曾写过什么小说,但却做为小说人物几次出现在朋友的著作中。有时开玩笑,他嗔怪起老朋友,说他干嘛总要揭点“老底”。后来,庆春在《歪毛儿》这篇小说里,塑造了一个穷得叮口响,摆地摊卖破书的歪毛……这个人物常培倒是接受了。他说,假使为了应验朋友小说里人物的命运,让他真的摆个地摊,他也是乐意的。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做为老朋友,庆春总是把心底的疙瘩透露给常培。

  他这次回北京,还有一桩心事,就是想去看看梅小姐。可是每次又都望而却步了。去南开教书前,他还敢常去梅小姐家走动走动。可这次回来,他到不敢去了。他怕猛咕叮的一去,会引起人们的猜忌,反倒砸锅了。他总梦想有一天会在什么地方碰见她……初恋的烈火使庆春人都笃抽抽了,心又等碎了。可他却宁愿这样等下去,宁愿写些“春如旧,人空瘦”之类的愁句。却不肯去碰碰大运,他怕那一鼻子灰的结局。

  于是他把自己的苦闷写进诗里,准备寄给常培。赶巧,有一天常培打骡马市回来,路过教育会,他进去看老朋友,见桌子上有一封给自己的信。他拆开后,看见里面有一首咏梅花的诗,才知道老朋友可谓是“病入膏肓”了。他拍着胸脯向老朋友保证,要替他去碰这一鼻子灰。那怕是让人撵出来也值得。

  罗常培前去探路,庆春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并不盼着能有什么喜讯,只是想尽早有个回音。了却这件事。

  常培叩动了大门上的门环,半天不见动静。心里正在狐疑,门开了,一个小老妈子模样的人探出头来。“您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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