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王妃白云花开

白云花开

　　慧生变成了一坛骨灰回来。告别式是在慧生失踪后的第十天举行的，日吉的家里来了四百多位学习院的老师与学生们与慧生道别。自从这个噩耗传开之后，我每天为了躲避记者，足不出户，唯独这一天却无法如此。

　　我向在场的祭吊者拨放了过去慧生唱过的歌。

　　有一首“建设之歌”、“黑百合花”，还有中文的“何日君再来”，这些都是在最后的那个暑假所录的音，尽是些悲伤的歌曲。

　　“听到这些歌，就好像慧生满脸笑容的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般……”

　　同学们都哭红了双眼，一起回忆着慧生。

　　其实这卷带子本来是为了要寄给在抚顺的丈夫而录的，可是丈夫却在信中表示：“不用寄录音带过来了，因为马上就能见面听到本人的声音了，真令人期待。”

　　所以我后来并没有寄出去。可见他是多么引颈期盼的能早日见到慧生。

　　“小慧，你怎么离开了我们呢？”同学们忍不住的啜泣。

　　这句话自从慧生失踪之后，不知在我心中出现了多少次。再怎么怨叹慧生也不会回来了，但我还是情不自禁的这么问着。这一切果然还是验证了当时的预言……我喃喃自语的凝视着黑边相框中微笑着的慧生。

　　那是在慧生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住在新京的我们从北京请来一位中国妇人当保姆。她也曾是丈夫小时候的奶妈，所以我很放心的让她帮我照顾刚出生的慧生，她有一句口头禅就是：“要小心的抚育大格格呀！”

　　传说醇亲王家中的大格格、也就是第一个出生的公主都会早死。“那有这种事啊！”一开始我并不相信，但是后来知道丈夫底下的大妹、也就是大格格很早就过世了，所以便开始有点担心。因此我比平常人多一倍的心思来照顾慧生，小时候只要她有一点感冒的征兆，我就会非常的担心，和丈夫两个人彻夜守在她的床边。幸好她一直都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健康的长大成人。不知不觉当中，我也忘记了有关大格格的那个传说。命运是如此残酷，好不容易到了十九岁，却被一把枪夺走了她的生命。

　　庭院里的宫廷木——白云花树根牢牢紧窜着地底，一到了五月便开出美丽的白色花瓣，像云霞般一朵朵的盛开着。

　　这些宫廷木是我和丈夫婚后要前往满洲的当时，贞明皇后送给我做纪念的。她指示我将这些树带到满州种，但是我担心万一没有种成功反倒辜负了她的好意，于是便寄放在滨口外婆家照顾，打算成长顺利再移植到满州。结果最后因为战争而错过了移种到满州的机会，树也就这么长的跟慧生一样大了。

　　如今，贞明皇后已驾崩，而取代白云花，一心想作为中日间友好桥梁的慧生也已过世。物换星移，这些令人怀念的人，只能永远活在我的心中了。

　　在这些前来送行的友人面前，我强忍住泪水，在这白云花盛开的五月，独自回忆着过去。

　　没有慧生的嵯峨家，就宛如灯灭了般的寂静。

　　最可怜的是二女儿嫮生，她正处于高中二年级这个多愁善感的年纪，姊姊突然过世带给她很大的打击。平常是那么一个活泼爱好运动的孩子，但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后，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她几乎足不出户。

　　我不打算让在中国的丈夫知道这个消息。身为父亲的，若知道了这个令人心痛的不幸，在收容所里面该情何以堪呢？

　　不过，尽管我没有告诉他，慧生的死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怎么可以这样呢？浩，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手握着笔，心里还是不能相信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上了。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不幸的一切都是继承了清朝血统的女儿所必须承受的宿命吗？

　　我把将来的一切全部寄托在慧生和嫮生身上。我之所以能够忍受种种磨难活到今天，就是梦想有一天能够和两个女儿还有你团聚啊。这是为什么！天各一方，身为父亲却不能为女儿做任何事情，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恨。如果说谁有罪的话，那就是我、是身为父亲的我……”看着这封信，我深感抱歉，更抑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哭泣。

　　除了丈夫的信之外，我还收到了来自中国四面八方的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叱责的内容。

　　“中国大陆这么多无辜的老百姓死于战争，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个和平的地步，而我们唯一的两位清朝直系后裔，却遭受日本人的残害。如果今天是日本的公主被中国人所逼迫自杀殉情，那日本人心中又做何感想呢？”

　　面对这些堆积如山的信件，我没有任何一点反驳的余地。

　　慧生留下了许多用中文书写的文章，就在她过世后不久，碰巧遇到李德全女史一行人访日，我便请他们将全部的遗稿托交给在中国的丈夫。这也许会增加丈夫的痛苦，但至少能让他见到女儿的遗物。

　　慧生走了两年后的那个春天，我出版了描述关于我前半生的自传——《流离的王妃》。不久之后也拍成了电影，由田中娟代女士导演、京真知子小姐主演，成为一时的话题。

　　在电影拍摄的过程中，他们还邀请我为场景中的宫廷摆设布置、礼节等提供意见与指导。我多次来到位于多摩川的大映片厂，还有每天出现在日吉庆应大学校园中银杏树并排成列的场景。

　　那年的十二月，丈夫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即将获得特赦回去北京。如果能够更早一点、在慧生在世的时候得到这样的消息……虽然抑制不了心中的悔恨，却也只能望天兴叹。

　　宛丧失爱女的痛苦永远无法抹灭，但是为了身边的嫮生、与等待团圆的丈夫，我告诉自己必须坚强的走出伤痛，勇敢的活下去。

　　一九六〇年一月，我受邀参加《流离的王妃》试映会，导演细腻的手法、与得过最佳艺术成就大奖的女演员京真知子精湛的演技，着实令人感动。

　　屏幕上所呈现出来的人、事、风景等，无不引起我的怀念与伤痛。在一阵潸然泪下之后，我感觉全身像是被大雨冲净过后般的松了一口气。

　　在电影结束的那一瞬间，彷佛我的时代也随着那斗大的音效声，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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