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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禁不住雯卿生拉硬拽,亚若便换上雨靴,又在黑格子旗袍外罩了件白纱线勾织成的短外套,撑上雨伞与雯卿一块去戏院。奶孩子的母亲,比不得无牵无挂的女子,处处要保暖为好。

  哪怕战时,戏院子里也总是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的,即便紧锣密鼓后,台上咿咿呀呀唱得正欢,台下仍不时有热腾腾香喷喷的毛巾把子准确地飞向看官,跑堂的仿佛也不甘寂寞,欲与戏子比试比试。待你正要进入剧中的境界,与千年前的古人同喜同悲时,陡地响起粗野肉麻的捧场声,使你的身心老老实实回到这帮市侩的包围中!亚若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她忆起了赣南的简陋却充满生气的舞台,也忆起了他为她忘情的喝彩声!

  雯卿不谙戏道,却爱发怪论,时不时与亚若咬耳朵。

  “嗐,古戏离不了一个“情”字,女子为男子痴情、专情、殉情。女子为男子而活着,悲乎!”

  亚若一悲,轻叹一声。

  “嗬,你看这三只眼的二郎神,对自己的亲妹子都这般狠毒,世上爱管闲事的还是男人!”

  亚若一惊,长叹一声。

  “哟,母与子才得重见天日呵。没有沉香劈山救母,三圣母就怕还压在华山底下呢。儿子是女人生命不灭的象征吧。可我更喜欢《白蛇传》,小青对白娘子的友情才叫同命运共呼吸呢……”

  亚若一怕,止不住握紧了雯卿的手:“我……我不看了……我得回去!”

  “你不舒服?”雯卿赶紧陪着她一道出了戏院。

  台上电闪雷鸣,劈山救母;戏院外斜风斜雨,远远似有雷声隆隆,母亲焦灼地要赶回去守护儿子。

  “是不是先上医院?喊辆黄包车?”

  “哦,不用,我,我只是感到……怕。”亚若猛地打了个寒噤,黑天昏地中雨丝织成的网泛出青亮的灰白,她觉着了深不可测的背景中惘惘的威胁!“我……怕孩子们……会……”

  “怕?!”雯卿莫名其妙,旋即若有所悟,她是粗中有细的弄文学的女子,与慧云近半年的相识相交相知,已觉察到慧云似有难言的隐秘,但她决不是爱窥探别人隐私的小女子,所以从不刨根问底。这时她紧紧挽住慧云的胳膊:“你大概着凉了,畏寒,不用怕,一切有我呢!”

  她就是这样一位侠女!亚若忆起了漓江遇险,便更紧紧地挽住她的胳膊,两个女子便急急赶回丽狮路住宅。

  橘黄色的温馨的光晕从粉红色的窗帘中漫出,青灰的雨幕中便有一团柔美的泛着涟漪似的迷离的光圈;有断断续续的温柔南国催眠曲在静夜中传送,亚若全身心放松了,几乎软瘫在雯卿的臂弯里。

  “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神不守舍,神经过敏……”亚若喃喃自语。

  雯卿看着她那双因泪水濡湿而分外清亮的眸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今夜我才知道:作为母亲的女人是伟大的。”这深叹,在这假小子的人生中实属罕见。

  而就在这一瞬间,亚若作为母亲的心却碎成了无数瓣:为大毛为小毛,还为远在赣南有母却不能认的大衍细衍……

  儿子、儿子……

  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雯卿说:“这该是夏天的雷嘛,春天归去。”

  ※第十二章 魂断桂林

  神圣的爱神秘的死神奇的葬母性的伟大情人的悲剧永恒的遗憾

  隐山贵在“隐”:密林掩隐、小径匿隐、六洞藏洞,洞中佛像灵验,摩崖石刻隐着玄机,游人前后只隔几步,却因山径曲折逶迤而不得相望,处处似隐着神秀神奇神秘和神圣。

  已是初秋了,夏的沉甸甸的墨绿中便镶嵌进斑斑驳驳的黄色,渐渐地,淡黄草黄米黄橙黄明黄金黄……就组成了秋的高贵丰盈却又有几分孤清的色彩。

  下午三、四点钟,隐山秋林静悄悄,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无言地进行。

  女人穿一袭净黑的金丝绒旗袍,鸦黑的长发披肩,却无一装饰品,脚上一双精致的黑色高跟鞋,鞋帮上有流畅活泼的黑蝴蝶结,穿高跟鞋登山路,而且战时空袭警报不断,确也实属罕见,她的手上还擎着一枝馥香幽远的金桂。如果有人撞见她,定会以为她是位国色天姿的电影明星,大概正在寻觅捕捉灵感吧。男人着一袭灰色长袍,一只手插在黑哔叽西裤的裤兜里,全然文化人的形色神态,一顶黑色的礼帽,帽檐却几乎压到了眉梢,尽管空山不见人,但他们似乎也不愿鸟们树们观清他们的相貌。女人和男人都绝无心思浏览秋色佳景,默默地只是行路。行得却又绝不急迫,庄严的缓行中分明透出沉重的压迫。

  她与他是去朝圣!?

  隐山洞内有尊送子娘娘,打住进丽狮路,亚若孤独难解,常与昌德去洞中转悠;当阴影笼罩前景莫测时,她曾虔诚地跪倒送子娘娘足前,祈求娘娘保佑她母子平安。她其实并不迷信,可是一个女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彷徨迷离中,这千百年的种族心理积淀——求神拜佛就成了她的渴求和解脱了。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顺利地产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儿,双胞胎健康活泼地成长着,作为母亲,她由衷地感激送子娘娘,于是她与那神奇的洞神奇的佛娘的维系便难解难分了。蒋经国每每来时,她曾半玩笑半认真地怂恿他同去洞中还愿,蒋经国总是一笑置之,对于政界的男子,迷信之举似不可太露骨太浅薄啊。

  这回,他却一反常态。前几天他从赣州来已在桂林小住两日方去重庆,可从重庆回赣,他又来到了丽狮路!或许怜妻情切、舐犊情深,可是亚若却觉得有种隐藏的压力——是即将出什么事?还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他却不说什么,只是主动地、急切地、执拗地要她一起去隐山看看送子娘娘!

  “告诉我,你怎么啦?”她凝望着他,焦虑地盘问。他的瞳仁很清澈却很深很深,像宫廷内院中深深的古井,她战栗了。

  “告诉我,倒是你怎么啦?”他轻轻拍着她的脸颊,坦然地笑问。这一笑,古井幻化成碧波荡漾的湖面,叫人放心了。“你不是几次三番央我去‘还愿’吗?此刻有宽余又有心境难道你不愿去?”

  她会不愿去?!

  从春的那场突然爆发的争吵后,他们再也没有争执过,度过的是一个平静又平凡的春天。或许夏天是避暑季节,赤日炎炎、酷暑难熬,除非为了生计,谁不隐在家中隐在荫凉处呢?“避”等同“隐”,这化解了她处境的尴尬和胸中的块垒。他却比以往来得勤,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中,大毛小毛换着模样长大了,人的一生中原本就是刚离母胎时长得最快呗。儿子竟认准了这过客般的父亲,咿咿呀呀学语中,见着他一个劲只喊“爸爸”!俗话说,“七坐八爬”,他的这对宝贝却还要早些,他们不安分小小的摇箩,爱在父母亲的大床上惬意地翻滚摸爬,他和她逗着儿子们时,他会止不住冲动地亲亲她,说出“谢谢你”这么见生分的话,他的确真诚地感激她,是她为他生了这么一对伶俐活泼纯血统的儿子!当亚若为儿子洗澡时,他爱蹲在一旁,捉住宝贝儿子藕节般的手臂,大毛会咿呀大叫以示抗议,小毛却只是懂事般看着他,大毛小毛都爱水,赖在澡盆中不肯起来,也会撒野,啪哒啪哒,水花溅到他与她的脸上身上,他与她会得意地开怀大笑,笑声中他为“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而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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