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 上页 下页
引子


  ※引子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长恨歌》

  1987年秋。

  秋风萧瑟,秋水澄澈。

  台北市郊北安路大直官邸,笼罩着静谧又焦灼、神圣又浮躁的气氛。一双双眼睛一颗颗心,关注着昏睡于病榻的七十七岁老人,生命若纤弱飘忽的游丝,维系着这位在台湾拥有不容挑战的绝对权力、威严的主宰者的地位,可是生命岂只是走向深秋?

  去日苦多,来日不长!

  咕噜咕噜,轻微混浊的响声如同沼泽地泛起的泡沫,恐惧攫住了所有的人!真正的死一般的静默中,家人、亲信,甚至御医一瞬间都像被浇铸的青铜塑像一般,动弹不得,忘了呼唤,忘了抢救,死——难道就这样来到了吗?

  “咕噜咕噜……般若般若……”

  混浊声却陡地变得明晰祥和,伴着室外天际琮琮的秋声,犹如遥远的天国悠悠飘来的乐声,这是吉祥的福音,正欲抢救的御医松了口气,余者亦不约而同立了起来,伸长颈脖垂首对老人,等待着伟人冥冥中的昭示。

  “……亚若……亚若……亚若!”

  飘泊孤岛三十八年,无根的生涯中他第一次呼唤这个女子的名字!时间空间流逝的风景,变迁的生命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凝固成一个永恒的“爱”字!

  亚若!

  过来人年轻人,知情人糊涂人,同情人憎恶人,全为这刻骨铭心、一往情深、痛苦悲怆却九死不悔的呼唤镇住了!

  亚若——这个身与名俱被埋藏了的南昌女子,这个在官方民间皆讳莫如深的话题,此时此刻,却从禁忌者的嘴中冲决了禁忌!

  四十五年的缄口忘却,何时又曾忘却?

  四十五年的生离死别,何处可话凄凉?

  当死神青铜色的翅翼裹挟着人的时候,政治的胄甲、世俗的外衣、人格的面具终于—一卸去,死还原为生,如同七十七年前他赤条条降生于溪口丰镐堂一般,痛痛快快呱呱大哭。

  埋葬已久的爱,如洪水汪洋将性灵堤坝冲缺崩溃;隐秘难言的爱,终于在孤寂衰老的心田作了唯一的奔腾的突发,尽管一切在病魔缠身似不自知的境况中。

  他,同样也是人,而不是神。

  哦,森郁参天的松林涛声阵阵,伴随着祖母和母亲喃喃的诵经声;白桦林中早春雪融的清冽,树干上无数只眼和异国少女的眼迷惑地闪耀;哦,还有这片红土地,地地道道是他的故乡,一草一木都给了他深切的留念!桃树李树三月带雨,红伞下的那张圆脸分外娇俏;而通天岩中“拜天地”时,娇俏中分明见悲凉!春华秋实后的红土地只剩一片空旷,只有淡黄草黄橘黄米黄金黄明黄的光斑旋转变幻,宛若永无休止的轮回圈!他流连忘返,他艰难跋涉,他要挽回流逝的岁月,他要追撵上飘忽前行又断肠回眸的她!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聪慧可人,那么忧悒又刚烈。

  她的生命在二十九岁上画了句号。

  他却老了,拖着被糖尿病折磨多年的躯体,气喘吁吁徒劳地追撵,一时间云遮雾障,天近黄昏,饥渴难忍中猛见一旗幡煞是醒目,上书“孟婆茶”;茶铺旁似有古老破败的木桥,当是“奈何桥”了,桥下有微波不兴却也川流不息的河水,那当是人类眼泪汇聚而成的渊河?

  水兮云兮,云兮水兮。一时间他决然驻足,不想就这么喝孟婆茶,将如烟往事俱忘却!

  三十八年前五月的一个阴霾的日子,他最后一次登上家乡普陀山的云水堂,有一老僧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云者,飘忽不定者是也,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身不由己流向他方而不知去处,云兮水兮,水兮云兮,僧尚如是,世人何能弗是耶?”他怅然无语,步出云水堂,但见云涌云散,脸眼皆濡湿,他痛切地预感到,即将乘桴浮于海,怕是诀别大陆!天意难违!命运为什么总是轻而易举地摆布他?他的事业他的恋情无不烙刻下悲剧色彩。

  他曾经以为他是风,而她是他能带走的一片云,他曾要她彼此以“慧风”“慧云”相称,孰知风云含着伤心的玄机啊!

  大陆一别,眨眼三十八载。他励精更始了吗?他只是依然故我保持赣南时的作风,崇尚节俭反对奢靡,在简朴的住所吃完简单的晚餐,他爱随意翻几页小说,也爱收看电视中的戏剧节目,犹爱平(京)剧,怦然心动处不忍卒看!白天,他常常穿着随便,不声不响去到乡野深山察访民情。饿了,就在乡村的咖啡馆里吃碗面条,端着面碗,有时会痴迷一阵,是忆起了她给他做的第一顿饭菜?有时他会在一眼喷泉、一匹瀑布、一座古刹、一块飞来石、一隅田野旁默立良久,不知此时是何时,此身在何处?岁月使怀旧之情愈来愈醇烈,人生貌似巧合的相遇相知并不多,这缭绕着他的一片云,莫非就是她的魂灵?

  纵使相逢应不识!

  可他还是执拗地要追撵上她,他要对她诉说一切。他老了,时间和病魔耗尽了他的生命力,徒留下一具貌似坚硬的外壳,只有心田还有一寸温柔的真诚。一寸从未泯灭的人性,他要奉献给她。而围着他的老臣亲信,不只是老衰而是老朽,他离不开他们却又厌倦他们;他的碧眼发妻,他的蒋氏儿孙,让他满足,让他欣慰,当他和儿孙们簇拥着老头子拍下四世同堂的彩照时,他的眉梢心头却分明留下了缺憾和歉疚……

  “亚若……亚若……”

  这断断续续清晰的爱的呼唤,终于叫听众作出了反应,却亦不过面面相觑、出声不得。

  他?!还将会怎么样呢?

  他已经公开承认了健康状况的急剧恶化,并明确声称:没有希望、没有打算和计划把总统地位让给他的兄弟蒋纬国或他的三个儿子。

  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六十年的蒋家朝廷竟在他手中自行解体?突然又必然的思忖中,有着两千年封建历史种族心理积淀的人心,还是受到了猛烈的冲撞。

  他已经公开宣布解除戒严、开放组党,并允许民众赴大陆探亲。

  在他的有生之年,终于拆开了保守、仇恨垒筑的禁锢,顺应了民心,顺应了民主、开放的潮流,万千感慨中他的坎坷艰难复杂矛盾的人生之路,便有几分催人泪下!

  那么,他的情爱史也将由他自己公布于众?

  那么,他与她的非婚孪生子,也将由他钦准归祖入宗?

  ……

  他还没有饮孟婆茶,更没有上奈何桥,桥的另一端,她又一次回眸,却对他摇摇头。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堂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他的心为之而碎。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飘然离去。

  “亚若——”

  他醒来了。一滴混浊的老泪沉重地镶嵌在他的右眼中,像一滴正在凝固的松脂,像一颗未雕琢过的紫色玛瑙。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1988年元月13日下午3时50分,蒋经国心跳停止、瞳孔散大,而告崩逝。

  从1987年秋的呼唤到此刻生命的终止,蒋经国再未涉及“亚若”这一名字,一对非婚孪生子也未归宗蒋姓,尽管这期间有过可以清醒地圆通地交待其事的机缘,他却仍然付诸沉默。

  沉默是金。

  金是重而冷的。

  或许他深知爱是大水大火,任其汹涌而出,恐会毁掉一切,尤其是亦至亲至爱的无辜者?或许他自知遗恨太久远太深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将无济于事,不如带着负罪的爱去奈何桥?

  或许他的灵魂深处亦畏惧蒋氏家族的门庭,没有自信送进这对非婚的亲生骨肉?或许他终于坦然悟之:为所谓的门庭荣耀所离弃,亦是抛却门庭的桎梏,他一生创导平民化思想,笃信“吃得菜根,能做百事”,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历尽人间沧桑的一对儿子,正是他的平民意识付诸实现吧?

  谁知道呢。

  尼采说:人的可爱,在于他是一种变迁和一种毁灭。

  在他,是变迁。

  在她,是毁灭?

  章亚若,依旧是一个神秘的谜。

  章亚若,永恒地笼罩在悲怆中的南昌女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