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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六

  常常沉浸在艺术想象的天国里,多少总要影响医学的学习,这对郭开贞说来似乎是一对难以解决的矛盾。正如他自己所说,医学和文学,这是他同时认识的“两位姑娘”,她们两位东拉西扯地牵着他,往往把他陷到了“左右做人难的苦境”,他日后的生活也因此多生些变化。

  开贞在课堂里“听讲稍差”,因为他有耳疾,平日虽不痛不痒,但时常嗡嗡作蚊鸣,不能听远察微。好在他的阅读能力很强,听课不足自己“还可以看参考书”。更为庆幸的是,他在这里也碰到了当年鲁迅在仙台医专碰到过的藤野严九郎那样的老师。内科学开课了,担任主讲的是小野寺直助(1883—1968)教授,邻座的日本同学介绍说,他曾留学德国,怪不得那些拗口的医学名词术语,他能用德语念得那样顺口,字也写得十分漂亮。在讲课的过程中,他的眼光总喜欢在全班十七个中国学生的脸上扫来扫去,好象探询什么似的。他很快就发现,郭开贞因耳背而不能完全听清楚授课的内容,便于课后进行个别辅导,并为之检查、修改笔记,实习诊察时尤其格外关切。他还屡次邀请郭开贞上他家作客。在他家客厅里,开贞一边观赏小野寺教授珍藏的中国古代陶瓷器。一边听先生侃侃而谈:“日本的文化深受中国影响,中国对日本是很有帮助的。”异域老师出自肺腑的真挚话语,温暖了这位中国学生的心。开贞每当想起小野寺教授,学习上就勇气倍增,信心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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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卒年等均据日本斋藤秋男、横松宗两先生1986年4月4日致笔者信。
  据钱潮:《回忆沫若早年在日本的学习生活》,1979年10月《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4辑。

  九大毕竟不愧为日本的名牌大学,为了提高教学和学术研究水平,除自身拥有许多本国知名的专家、教授任教之外,还不断聘请外国著名学者来校讲学。郭开贞在学期间,就曾听过苏联著名生理学家巴甫洛夫(1849—1936)用德语讲的课,前后长达半年之久,内容为关于消化腺生理问题,并且看他亲自做了狗的“假饲”和胃瘘手术;另外还听了当时德国著名物理学家爱因斯坦(1879—1955)关于“相对论”的讲演。这些科学家的伟大创造精神犹如明灯,照亮了开贞勤学精进的征途。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开贞在给元弟翊昌的信中说:

  学之于人,犹相之于盲也。人生斯世,固非如书蠹砚鱼死向纸墨间,然而茫茫浮世,无楫无梁,邈邈前途,如夜如漆,学有缉熙于光明,不藉学之光明,失所搘拄,鲜不中流失柁,而歧路亡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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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钱潮:《回忆沫若早年在日本的学习生活》,1979年10月《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4辑。
  《樱花书简》第152页。

  “学有缉熙于光明”出于《诗·周颂·敬之》,原意为“且欲学于有光明之光明者,谓贤中之贤也”。开贞援引此语开导弟弟潜心向学,全是他的经验之谈。是啊,人生如登山,巴甫洛夫、爱因斯坦能够爬上的高峰,有朝一日我郭开贞未必不能登临!

  成天价钻研医学,有时也会令人厌倦,于是开贞免不了又要去亲近一下文学。来到福冈不久先后与两个人的交谈,更助长了他对文学的兴趣。一天,他在博多湾海岸散步,偶与昔日东京一高预科同学张资平(1893—1947)相遇。张资平当时尚在九州熊本第五高等学校补习,随后升入东京帝国大学,他攻读的虽是地质学,但亦爱好文学。两人一见面,就谈论中国国内文化出版界的情形,颇多感慨。

  “中国真没有一部可读的杂志!”资平不住地摇头叹气。

  “其实我早就在这样想,我们找几个人来出一种纯粹的文学杂志,采取同人杂志的形式,专门收集、刊载文学方面的作品。不用文言,用白话。”开贞胸有成竹地说。

  “能出文学杂志当然很好,”开贞的话得到了资平的首肯,“但哪里去找同人呢?”两人都陷入了沉思中。

  他们想来想去,觉得有两个人可谓志同道合者:一个是成仿吾,另一个是也曾在东京一高读过书的郁达夫(名文,1896—1945)。人手显然不足,资平不免有些迟疑。

  “我想就只有四个人,同人杂志也是可以出的。我们每个人从每月的官费里面抽出四五块钱来,不是就可以做印刷费了吗?”

  资平终于表示赞同,便约定以开贞处为联络中心,待征得成仿吾和郁达夫的同意后,再作进一步打算。

  一九一八年九至十一月间,开贞有机会得以与仿吾同住箱崎时,当然也商谈了筹办文学杂志的事,仿吾欣然同意,不过他主张慢慢来,不要急于求成。

  有了张资平和成仿吾两人的同声相应,郭开贞受到了很大鼓舞,真想能在文学上显一显身手。富有诗味的博多湾时而诱发他的诗思,每天清晨或黄昏,他常往海滩去踏歌。这时他刚读了雷沫尔所著德国印象主义诗人《李林克隆传》,李林克隆晚年曾在北海配尔屋牟岛上做堤防总督,每当暴风咆哮的深夜,定然前往海堤,临风披襟,向着汹涌的狂涛高唱出激越的诗调。想到这位名噪一时的德国诗人,开贞身心受到感发,他也常朝着大海,旁若无人地放声朗诵自己的新作:

  博多湾水碧琉璃,
  银帆片片随风飞。
  愿作舟中人,
  载酒醉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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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自然底追怀》。

  所谓“舟中人”,指的是箱崎一带渔村上的居民。这些渔民为了御祭,总喜欢拉起三弦,伴着弦声载歌载舞,畅饮狂欢,开贞十分羡慕他们的乐天。

  然而,开贞自己似乎很难乐天。平日生活穷苦一点倒没关系,可是转瞬之间已是岁尾,日本人过年都喜欢吃米饼(相当于中国的年糕),这需要预先约好匠人上门舂制。匠人来时,三五成队,自抬锅灶、甑桶和臼杵,挨门挨户下灶开火,随煮随舂,舂时口中还唱歌,一唱数和,热闹非凡,充满了节日将临的喜庆气氛。踡局在屋角复习功课的开贞,时而为左邻右舍舂饼匠人的歌声所扰,便干脆上街瞧瞧,只见家家户户已按照日本过新年的风俗习惯,在门前两旁竖起松竹,门上则挂满粘有字条的草链,以示吉庆。想想自己家中既未请匠人做米饼,又无钱买红鲷,甚至连红豆饭也没煮,简直不知以什么志喜,心中自然有些惆怅。恰在这时,邻人登门馈赠三十多个米饼,为开贞解了燃眉之急,感激之余,特赋小诗一首:

  多情最是邻家子,送来米饼若干枚。
  堪供“杂煮”过新岁,豆饭明朝不用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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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樱花书简》第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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