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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3.(十五)

  使他在悒郁、忧愤、纷乱、沮丧的心情中抬起头来看到生命与诗的光亮的是青年诗友。

  陈梦家来访。

  没有说什么问寒嘘暖的套话,没有说什么天南地北的闲白,梦家开宗明义地说:“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与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快乐的夜晚,使我们产生了一个念头。令孺九姑、玮德他们要我来同您商量,我们想再办一个诗刊,希望您出面牵头和主持……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极了!”

  “您同意啦?”

  “当然!当然同意!”志摩推开座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晨报》的诗刊,出了十一期,因为急着要搞剧刊,停掉了……《新月》,现在已经变质了,变得火药味十足,再也不见缪斯的影子了!好,找们再来办一个新的诗刊!”

  “这些日子,九姑、玮德和我常常在谈,《晨报》的诗刊,当时办得多么热火呵。我们,几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响,必定会成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页……”

  “是吗?你们是这么看的吗?”志摩的心激动了。

  “是的,我们都有切身的体会。那时,《诗刊》一出版,我们就立刻争相购买,并且聚在一起吟诵、讨论……”

  “哦……它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这是我们始所未料的

  “尤其是《诗刊》上关于新格律诗的创作和艺术表现形式的探讨,以及您、一多先生,还有其他几位先驱者的摸索、尝试、创新之作,给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开辟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树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点起了一支烟。梦家的话,把他引入了编办《诗刊》时的回忆之中。

  一间纯黑的屋子,四墙涂成一体的漆黑,周围镶描上一道窄窄的金边,使人联想起一个手臂脚踝上套着细金圈儿的裸体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一尊维纳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着,在一体黑色的映衬下,别有一种澹远的梦趣,叫人想到一片倦阳中的荒芜草原,有几头羊在草丛中摆动。隔壁有一间面积极小的画室,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颜料还不曾干的油画。白天窗户里透进阳光,在黑墙上涂上几块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进屋,这里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踪迹;夜间黑影、灯光交映,现出种种不成形的怪像——这,就是真正的“艺术殿堂”——诗人、画家闻一多亲自设计布置的寓所。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刘梦苇、于赓虞以及另外几个青年男女,团团围坐在一盏桌灯边,小方桌上摊开着书本和手稿。

  “我先来献丑吧,”志摩站起来,从桌上取出几页稿笺,推了推眼镜,“题目叫《他怕他说出口》。”

  * * *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只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双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是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 * *

  诗,朗诵完了,在座的人轻轻鼓掌。

  “一多,你评评吧,我最愿意听你的指教。”

  闻一多头发蓬乱、瘦骨棱棱的;他点着头,像在玩味这诗的意境。“这首诗,我读过。你把它编在《翡冷翠的一夜》里,是吗?总的来说,这首和这本集子里的各首,比你的《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

  “就这句好话吗?我不满意,我要听的是你一语中的批评……”志摩的脸微微红了,“不瞒大家说,我又何尝懂诗?兴致来时随笔

  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也实在微细得可怜,就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油灯光……”

  “我说的是我感觉到的。”不善辞令的一多认真地说,“我说的进步,主要指形式而言。这诗共六段,每段abab押韵,还有极优美的音节,在技巧上,已渐臻圆熟了。”

  “是吗?”志摩高兴地说,“我的笔本来是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

  我是读了你的谨严的作品,方才领悟到自己的野性……”

  “对,我也有同感。”饶孟侃说,“我认为,诗的艺术,离不开特殊的形式美。否则,它又与散文何异?在这方面,我说,一多的研究和试验是极有价值的。老实说,我们几个,谁不受点《死水》的影响?”

  一多摇摇头。“说受我的影响,不敢当。不过,我认为,新诗,若不走格律化的路,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维;正像子离所说,除了分行来写之外,简直跟散文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说着,把颈脖埋在衣领子里,一蓬乱发在香烟的青雾之中犹如暮霭中的蒿莱。“歌德说过:‘有约束才有自由,在限制里方能显出身手。’这话是一切艺术的真谛。离开了一定的法度,便无所谓艺术;譬如赛球,须有种种规则之约束,方能磨励球艺、分出高低、决出胜负。倘若比赛双方随意乱奔瞎夺,便不成其为竞赛了。”

  “对极,对极!”子离拍掌说。

  “不过……”志摩透过两个眼镜片看着一多说,“你对我的诗的批评,我完全接受,那些东西我现在连看都没有勇气再看了。不过……你说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还有些疑惑。须知现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拟。舌诗的严密纤巧的韵贝郴律,是古代人的细腻而狭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现形态所需要的。现在对新诗来规定许多限制,我看难免会妨碍和削弱想象力的奔驰和情趣意辞的拓展……”

  “不,志摩,听我说,”一多又摇摇头,“中国旧体诗词的平仄、押韵的定则,英文诗里的抑扬顿挫的分组,这绝不是人为强加的桎梏,而是语言本身的音乐性所揭示的一种基本结构。我们现在虽说用语体文写新诗,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传下来的汉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种新的、更适用于我们的表现所需的格律来……”

  “那么,类如把每一句的字数都定为一律的那种形式,也是必要的吗?”志摩又问,“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诗,不也往往在打破这种定则?”

  “这……当然还需进一步研究,”一多回答道,“总之,漫散无际、节律杂乱、浮词冗语,不能体现出诗之所以为诗——其凝炼美、其音乐美、其建筑美……最近,听说孙子潜对语体诗的节奏规律作了一些研究,这是值得注意的。总之,让我们继续努力探索吧!”

  “徐先生!”

  梦家的声音把志摩的思绪唤了回来,“嗯?”

  “您出神了。”

  “是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走回到一多先生的那神秘的黑屋子去了……那时,我们真的结成了一个诗坛呢,闻先生的那屋子,真是一个神妙的庙堂!那时我们常常有争执、辩论,有时甚至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可是,劲儿也就在这争辩上!”

  “我们现在也有这样的野心,想结起一个小小的诗坛……”

  “应该有这样的野心!这也就是雄心嘛!我举双手同意!一定成为这诗坛的忠实同志!”志摩举起双手。

  “我们希望,这小小的诗坛,早晚可以放露出一点小小的光亮。”

  “小,但一直向上!”志摩说。

  “小,但不是狂暴的风所能吹媳的!”梦家说。

  “……我们对着晦盲的未来,岂不也应有同样光明的指望?”志摩又说。

  一篇发刊词的底稿,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产生了。

  当晚,志摩就给孙大雨《子潜》、邵询美、饶孟侃等好友发信征求意见和约稿了。

  志摩对创办一个《诗刊》的积极心情,正是他对《新月》的政治色彩越来越浓厚的失望心情的反映。他又一次以新的激情、怀着新的希望向诗神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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