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 上页 下页
五二


  §2.(三十)

  自从那天打功德林回来王赓睡到书房里去以后,他就再没有走进小曼的房间一步。小曼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着他的举动。

  他很少和小曼交谈。即使偶然说上几句,也是特别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样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她不敢去找海粟打听志摩的情况,唯恐这会触怒王赓,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赓心里非常矛盾,非常痛苦,想到这种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带着一丝歉意,主动关心他的饮食起居。

  天转凉了,她亲手缝了一条丝棉被子,抱着走进书房,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当做床睡的三人沙发上;看到枕头套胜了,就脱下来,吩咐女佣换上新的……写字台上很乱,有酒杯,有烟缸,有翻开的书。她动手整理,忽见一方钢镇纸下面压着一张写着大字的纸。抽出一看,墨迹鲜润,大概是昨天晚上写的。曾经在北京大学教过书的王庭,一手颜体字是很见功力的,字字饱满,笔笔刚劲。纸上录写着魏征的一句话:“夫妇有恩则舍,无诚则离。”“离”字下面多了一大点墨染的污迹。

  小曼捧着这张纸,呆住了。

  显然,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已下了决心。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然而临,她却又感到那么大的惊惧,一下子只觉得手足无措了。五年的夫妇生活,尽管没有震颤心灵的爱,没有缠绵动人的情,但是通过一千多个晨昏朝暮,夫妇间不可免的接近和共处,两颗心灵毕竟还是了解的,现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被撕裂的痛楚。她设想他以后一个人的生活,那么的寂寞,那么的孤独;想起自己以往对他那么任性,那么骄横,她揪心了。

  她无力地垂下手,纸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么时候,王赓已走进书房,站在小曼背后,看着她。

  小曼吓了一大跳,掉转头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为自己眼中有泪。

  王赓的脸上有一种严肃得近乎神圣的表情,眼睛里发着悲悯的光,但他的语气却是温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谈一谈,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这种表情,这种眼光,这种语调。她没有坐下;想开口,喉咙被哽住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没有乐趣,既然我不能给予你所需要的幸福,那么,我就有义务有责任对我们的婚姻价值重作冷静的估量。”王赓瞧着自己的足尖,又抬头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断他:“受庆,你别说下去了,我求求你别说……”

  “不,让我说吧。在戏剧里,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独自的。我这个人很平庸。我对婚姻幸福没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对你关注不够,这是我的责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软软地倚在写字台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这种痛苦里,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受庆,你……为我……牺牲……”

  “不,小曼,谈不上牺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对我全心全意、百依百顺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属于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干什么?得到的只有嫉妒恼恨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军火大事,几乎被我全办糟了。现在,我需要平静、安宁……”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话……”

  “我们不要在这一点上争论了。小曼,我唯一希望于你的是:

  眼光要准,得到幸福。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经受再一次的打击了。”

  小曼扑倒在写字台上,肩膀抽动着。

  王赓俯身拾起那张字幅,把它重新压在镇纸下面,然后呆呆地伫立不动,目光滞定,像是在凝视着自己那难以捉摸的前途。

  过了一会,小曼转过身,仰起满是眼泪的脸,征怔地瞅着王赓。

  王赓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小曼的头发。“小曼,不要感激我。

  我把自由还给你了。”

  小曼浑身一抖,把头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们离异了。

  身子和灵魂都是自由的了,现在。小曼感到真像在梦中一样。

  当一切来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当时,人们总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在这种时刻,过去为此所承受的种种挫折、盼待、失望、坚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长难熬,都最容易被忘却,因为人们面对的永远只是活生生的现实。就像突然改换了场景,就像突然被置于一种陌生的心境里,人们一下子会手足无措,小曼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曼渐渐冷静下来,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马上去找志摩,像一只飞燕似地扑入他的怀里,把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用最简单,最明确最响亮的语言告诉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泪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买了火车票只身北上。尽管大地、树木、田野飞驰而退,尽管每小时不下数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车开得太慢,只恨自己没有孙行者一跟斗翻出十万八千里外的本领。

  志摩,你还正在你的单身卧室里穿过想象的愁云惨雾眺望着一片黑暗的未来吧,你的曼却在飞快地向你靠近呢,我们的幸福正、像一朵祥云在飞快地向你飘来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里的泪,不要再挥洒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却不知志摩住在哪里。小曼急得团团转。

  第二天早晨,小曼随手翻开《晨报》副刊,一行铅字像灵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几个电话,问到了地址,小曼饭都顾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处。胃没有痛过,头没有晕过,腿没有酸过,不知哪来的体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场上的健将。

  下车后还有一段路。

  跑啊……

  散发出腾腾热气的包子铺,牌坊式的百年茶馆,提鸟笼的闲人,响着叮叮悄悄脚踏铃的人力包车,裹着街头的风沙尘灰过去了。

  跑啊……

  失眠、眼泪、颐和园的北风、香山的红叶。挣扎、痛苦,满是相思味的日记和书信,过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冲上木楼梯,猛地推开房门——

  一手擎着一管毛笔,一手夹着一支香烟,蓬着头发的志摩正坐在一张写字台前发愣。

  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把他吓了一跳,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白灰掉落在饱子上。

  她那头发披散着遮住的半个脸,不停喘气的张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乱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惊跳起来,僵直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个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气促胸闷,脚下发软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过了神,手忙脚乱地把毛笔扔进烟灰缸,把烟头塞进钢笔套里,推开椅子,扑向小曼。

  “我们……我们……”还没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瘫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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