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 上页 下页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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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二十二) 这段时期,他的诗情竟如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生命受到猛力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间散作缤纷的花雨。 他收拢花雨,珍重地捧着,要找一个崇拜的对象奉献上去…… 分不清是雨还是雾,灰色的冰凉的,打湿了伦敦,打湿了走在伦敦街道上的行人。 一顶顶黑伞,小小的圆形,庇护着下面的身子。 有人翻起大衣的领子,沿着店铺的廊檐疾走。 汽车在泛着光亮的镜子般的马路上开过去。溅起水珠。 志摩身穿雨衣,右手举伞,左臂下夹着几卷一个朋友还给他的中国字画,在海姆司维特徘徊着,不时停下来询问行人和路警。 他在找彭德街。在伦敦找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是困难的,要在回街曲巷中绕来绕去。 彭德街到了,他一家一家地数过去.十号,一楼一底的小屋。 志摩在门毯上擦干鞋底,收起雨伞,拉响门铃。 开门的是麦雷先生。 “呵,徐先生,欢迎!”主人让志摩在套着彩色画套的沙发上坐下,伴着他喝茶。 鹅黄色恬静的灯光照映着壁炉架上的瓷器摆件和墙上的油画、水粉画。 麦雷是诗人、评论家,曼殊斐尔的丈夫。他与志摩是在一个文艺沙龙里结识的,两人谈得非常投机。几天前,他俩在一家咖啡店里谈诗论文,志摩告诉他,中国现代小说受俄国体家影响最大,麦雷听了非常高兴,因为他和曼殊斐尔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契河夫。麦雷拿起桌上的菜单,在背后写上了他的住址;邀请志摩星期四晚上去他们家会会曼殊斐尔。 志摩和麦雷先生谈了一会诗画,便问起曼殊斐尔。 “今天天气太坏,她不能下楼了。”麦雷先生向他解释。 徐志摩感到很失望。 麦雪又说:“如果徐先生不介意,不妨上楼去一见,如何?” 志摩喜出望外,立即随着安雷走上楼去。 走进房间,志摩一下子就被眩目的色彩包围了。 海洋颜色的墙纸,几幅印象派的油画,绯色罩子里透出的灯光,铺着鹅黄缎罩的大床,褐色的家具,浅蓝的窗帘,枣红丝绒的拖地长裙,闪光的丝袜,嫩黄薄绸上衣,白的珍珠项链,乌黑的短发一一浓艳艳灿烂烂的色彩,竟是一片背景,只是为了衬出娟秀清丽的容颜,瘦弱娉婷的身子、素朴高雅的风度、轻灵飘逸的韵致。 志摩一阵狂喜。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圣母。 在丝绒沙发榻上坐下,笼罩在幽静的灯光里。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一开始就谈文学。 “您喜欢我的哪一篇小说?”曼殊斐尔声音有点沙哑,但很文静。 “《一杯茶》。它的题目象征着您的艺术,您的人品。一杯谈条,宁静的单纯。” “您在清淡中品味出了什么?”曼殊斐尔感兴趣了。 “一种对理想的追求。它比一切激越的浪漫主义诗句更为执着、真挚,是从生活的土地上升起的呼唤。我背得出爱德娜的话: 如果我突然飞了起来,你得答应我抓住我的两只脚,好吗?不然,我就永远下不来了。” 曼殊斐尔大声笑了起来。“您很了解我。在中国话里,叫做‘知音’吧。” “因为我们中国有一部伟大的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像您,也 像您笔下的人物。这部小说,是我们中国每一个读书人都熟悉的,它叫《红楼梦》。那个少女叫林黛玉。” 志摩谈起了黛玉,她的美丽和病躯,她的凄凉的身世和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才华,她的爱情,她的孤独,她的忧郁,她的《葬花词》…… 曼殊斐尔出神地听着,她防佛听着自己在另一个陌生世界里的遭遇。“徐先生,您能够将那部伟大的作品用英文翻译出来吗?” “很遗憾,我必须坦率说,我没有那个才情,英文程度也不够。 不过,我可以选几首诗译出来送给您。” 她表示欢迎和感谢。“英国人威利和罗威尔译过你们中国诗。 诗里的意境令我迷醉,是西方诗里所罕有的。我十分欣赏。” 接着,她又说:“麦雷告诉我说,您认为中国现代作家很受契河夫的影响,我非常高兴。” 志摩问:“您最喜欢契柯夫的哪一篇作品?” “《跳来跳去的女人》。您呢?” “我最喜欢的是《带搁楼的房子》。麦雷先生呢?” “我最喜欢《草原》。”憨厚的诗人麦雷笑着说。 “托尔斯泰跟高尔基说:‘法国有莫泊桑,但我们的契河夫比他好。’我很赞同这句话。”志摩说。 “对!我和麦雷也是这样想的!契河夫有诗意,莫泊桑却没有。”曼殊斐尔高兴地说。 “我想把您的几篇作品用中文翻译出来,介绍给中国的读者……”志摩说,“我希望得到作者的许可。” “当然愿意!只怕不值得您的努力呢。”曼殊斐尔说,“不久,我就要到瑞士去了。我多么渴望见到那妩媚的琴妮湖啊!您能去吗?多么希望在那儿跟您再作这样饶有兴味的谈话……” 雨还在下。志摩独自踏着夜色在伦敦街头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不愿意马上从那美和诗的意境里脱却出来。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志摩经历了一次蜕变、一次升华。得失、成败、悲欢、生死,都像枯枝败叶纷纷落下,他的灵魂向更高处升华,像一脉青山,一座高塔,按一身肃穆,耸立云端。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的生命与另一个丰饶的生命碰击,开出完美的花,已经期待了一百年。她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小说家,她是萨福,是第十个缪斯,穿过世代的云霞,披着白纱走来,每一步都是琴键的鸣响。 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他用诗的灵杖点化了这次会唔,也点化了自己,他感到成熟了,感到满溢着青春的生机和力量;他要大步地跨出去,去拥抱这世界,这生活…… 秋风刚刚吹下第一片叶子,志摩启程回国了。 向康桥告别。 高耸云霄的圣玛丽教堂,罗马式的圆柱大厦,文艺复兴对代的叹息桥,维多利亚时期的四方形建筑,红墙的图书馆,绿如绒毯的草坪,黑抱方巾的学生,袍子上多一根红飘带的教授,幽静的果园,回流的河水,水上的古老磨坊……他留恋地最后顾盼。 阳光柔和地洒在上面,镀上一层闪有紫罗兰光泽的金黄色泽。 一片白云悠闲地浮躺在空中,一切都筹得像一幅画。 跨一步,就将走出这一幅画。它却永远悬挂在这澄净的蓝天下。每一个在画里生活过的人都将牢牢记住它,它能记住每一个人吗?它一定也有记忆。一切都深藏在昼夜地流逝着的康河里了。 踏上英国土地时,志摩的脑子里满塞着的是金融的法则和数字。现在,他带着诗的灵气,诗的梦幻,诗的美感,走了。 没有眼泪,没有絮语,如一片云,无声地飘走了。 携带着请傅莱义为他作的狄更生油画像,在海洋里飘浮了近一个月,他看见了祖国的疆岸。 故国家乡,一看到你的面影,康桥的恋情,大学生活的悠闲,异国情调的回味,爱情的欢乐与痛苦,都成了梦,成了烟,幻化了,飘散了。一股灼热的强烈的情感从心胸深处升起,化作涌进的热泪,夺眶而出。 “我回来了!” 愈来愈近了,岸边码头上攒动的人头已经渐渐清晰。 启程前志摩打了电报回家,报告归抵的日期。 父亲的气恼,已消了吗?他肯原谅、容纳自己吗? 志摩忐忑不安地拿起望远镜。今天体会到唐人的“近乡情更怯”的心情了。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从陌生的面孔中找到了熟悉的脸。 这个亲人,那个朋友,他的手发抖了。看到了!看到了!父亲,苍老多了!白发和皱纹,表情是焦急的,盼望的。他在心里向父亲跪下了。 眉目模糊了,镜片上已经全是泪水。 “我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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