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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1.(十九)

  徐志摩骑车到学校去了。

  幼仪挎着草篮子走到老约翰的杂货铺。这是一栋式样很奇特的石头房子,货架上陈列着锡兰的红茶,巴西的咖啡,古巴的砂糖。

  雪茄,还有钓鱼的用具,法国的葡萄酒等等。老约翰看到幼仪,就拿下嘴里的雪茄,脱了脱帽子,含笑打了个招呼。“您好!夫人。”

  “您好,约翰先生。我要糖、咖啡、奶粉、白脱,还要几个水果罐头。”

  “要樱桃的还是菠萝的?”

  “每种都要几罐好啦。”幼仪的英语还不纯熟。

  老约翰一面往篮子里装东西,一面对幼仪说:“您就是中国的徐太太吧?徐先生真是个可爱的青年。除了衣服和血统,他其他方面都像个标准的欧洲人。”

  “唔?”幼仪微微一笑,“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

  “怎么说呢?”老约翰挥一下手,“气质吧?他有英国贵族出身的青年绅士的那种教养。”

  “您太夸奖了。他倒常对我说,约翰先生是个好心的老人。”

  老约翰耸耸肩膀。“我是个诚实的商人。我希望我的顾客对我满意。”

  老约翰把装好东西的篮子放在幼仪面前,报了一个钱数。

  幼仪付了钱。

  “……有徐先生的一封信。夫人要带回去吗?十点钟来的。”

  “信?”幼仪扬起眉毛。

  老约翰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封紫色的信。

  幼仪接过来看了看信封上的字,又递给老约翰。

  “还是让他自己来取吧。”

  “好,好,一样。”老约翰又把信放回原处。

  “约翰先生,您真好。我们都喜欢您。”

  “我不幸丧妻,”老约翰用浓重的鼻音说,“女儿在加拿大。一个人.太寂寞了。开一个小铺子,有人来买东西,谈几句话,也是一种乐趣。”

  “再见了,约翰先生。”幼仪提起篮子往回走。

  “再见!夫人!”老约翰对着她的后背说。

  篮子真重啊。幼仪感到疲惫极了。

  “您不应该写这样的信,更不应该把它寄给我。”徽音倚在一株大树上,气呼呼地说,胸脯起伏着。

  志摩的心往下一坠。“你不喜欢我的感情呢,还是不喜欢我的表白?”

  “您表白了不适宜的感情,我不喜欢这种感情;您这么轻率地表白,我不喜欢这种表白。”

  “我的感情是真挚的,我的表白是坦诚的。你不能不感动,不能不接受。徽,我不相信,不相信你的拒绝是由衷的。”

  “您认为我现在的生气是假装出来的吗?”徽音走到志摩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生气是因为发现自己心里的感情与我同样的热烈。”

  “我心底的事您看得那样清楚?”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是那么的相似,我了解你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的透彻。”志摩伸出双手抱住徽者单薄的两肩,“两个生命的真挚相爱,就像两颗星球的相会,是千载罕见的奇迹。徽,神秘的幸福之门已经被他人的手杖点开了,让我们手挽手跨过去吧。有了爱,就有一切。我们会像赫拉克勒斯一样有力量,能将庸俗的世界扔得远远的。”他俯下头,“看着我的眼睛。看进去,看进去,你就会看到我的心已经为你而破碎,在一滴一滴流着血。”

  他用力地摇着她,她在他的手下颤抖着。

  她的心也在颤抖着,像一片即将坠落的黄叶。面对着这样如洪水般冲涌过来的爱情,自己能够紧闭心房吗?她低下了头。紧紧揪住自己的心。挣扎、抗拒。天堂的基地是别人的痛苦。有什么权利去伤害另一颗女人的心?仅仅为了自己的爱。有了损害,这爱能纯洁能完美吗?纵然那婚姻是无视双方个人意志的产物,

  毕竟维持了六年之久了呵,仍况那个女人是多么的善良、温存、懂事!胜利本身就是失败。道德上的亏损,心灵上是不会安宁的!

  终于,她抬起了头,将志摩的双手推开。

  “您错了,徐兄。我不是您的另半个灵魂。正因为我们太一致了,所以我们不能成为相互的补充。我们永远只能平行,不可能相交。我们只能有友谊,不能有爱情。”

  “徽徽,你听我说,我们——”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听我说吧。徐兄,您,待我可好?”

  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就听我的话,忘了我。”

  她说完这话,突然撒腿向树林深处奔去。

  志摩呆立在那里,依然地喊着:“徽徽!徽徽!”

  她奔着奔着,树枝抓乱了她的头发,勾破了她的衣裳。她还是没命地奔着。她绊倒了。她扑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志摩的叫喊已经听不见了。她大声啜泣着。

  “我母亲不在我身边,大地呵,你就是我的母亲!女儿在向您诉说,您听见吗?”

  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诉说自己的爱,自己的痛苦。

  哭啊,说啊,她准备在这儿哭一辈子,说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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