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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十六章

  6月30号,北师大附中上午结业,下午石评梅从古庙梅巢,搬到了校长林砺儒的家——西城西四石头胡同13号。

  石头胡同13号是前后两院,后院住林砺儒一家。前院住评梅和一个姓潘的老妈子。前后两院是由一个长方形的门分开。前院的东厢房共三间由评梅住。

  评梅搬进去时房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卧室里靠北墙是一张钢丝床,上面是雪帐分挂两边。桌上放着一盆白菊,桌前是一把藤椅。墙上挂着圣母玛利亚的像,作为她常常剖析自己心迹的祈祷图。窗上挂着绿色的窗幄。

  评梅把一切布置妥当,于当天夜里,便离开北京。7月2号中午,评梅又改乘了正太线的火车,踏上了开往家乡山西平定山城的路,回家度暑假。

  下了火车,已是夕阳衔山。评梅雇了驴,骑着驴儿走过了南天门,走过了长山坡,一堵红墙,于万绿丛中已经依稀望得见了。

  那是孔庙。看见孔庙,就算看见家了。家,就在孔庙前。

  山势苍莽,山色朦胧,古道单骑,斜阳鞭影。看见家,评梅一股热泪夺眶流下腮来。——是酸楚,是激动?是哀伤,是思恋?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石铭穿着白袍,立在孔庙前的高坡上,那一部银须在微风中飘拂,举着手,向评梅挥着。这位前清老举人,辛亥革命以后,到太原省立中学供职,如今已老迈年高,退职返回故里。前日接到爱女回家的信,便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站在高坡上望啊,望!

  看见了慈爱的老父,评梅赶忙从驴背上下来,抢上前,喊了声:“爸——!”便跑到父亲跟前。

  “心珠——!”石铭低低地唤着爱女的乳名。

  刚刚抹去的泪,抑制不住地又从评梅哽咽的喉头里涌上来,流了出去。父亲用他那双苍老瘦弱的手,抚摸着评梅的一头秀发,抚摸着评梅日渐消瘦的双肩,不断地,低声地唤着:“心珠!心珠——!”

  评梅抵在父亲胸前的头,没有立即抬起来。她伯父亲见了她的眼泪,心中难受。让泪水流吧,她感到舒畅;让父亲抚摸吧,她感到快慰。大病不死,还能见到老父,应该感谢上帝。

  “爸,”评梅偷偷抹去了泪水,抬起头,“爸,妈妈哪?”

  石铭说,领你侄女昆林,到你外婆家去了,说是今天就回。你嫂子去接了。

  评梅无限深情地说:“爸,您的身体好吗?”

  石铭微笑着点点头:“我好,我还硬实。你好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你病了?来信说你偶染小疾,莫不是大病?你怎么啦?”

  评梅笑笑。那笑,是十分的凄楚。

  “爸,”她说,“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到了您的身边吗?”

  说着,评梅扶着父亲进了院。

  卧在葡萄架下的小黄狗,见了久别的女主人,赶忙跳起来,扑到评梅跟前,撤欢地跳着,哼叽着,摇头摆尾,往上扑,往裤脚上咬。

  父亲让评梅上楼去歇息。楼上的几间屋,是她离家前的闺房。这几年,除了寒暑假评梅回家来,平时总是锁着,留着,保持她离家前的原样。母亲日日祈祷女儿在外头能万事如意,夜夜祈祷女儿能平平安安地归来。每当评梅快回来时,母亲便打开门锁,打开门窗,放放霉味,透透气,四处扫扫,用搌布抹抹,擦得窗明几净,等待女儿归来。

  石铭告诉她,说是头两天你妈刚刚把屋子都打扫过了。这几天,成天念叨你。

  房间里,依然如故。评梅儿时玩过的小玩具,用过的描金画风的红漆鎏金梳妆盒。还都摆在梳妆台上。屋里的一切,依然保留着少女时的春痕,梦影。

  评梅和父亲,来到楼外平台上,扶着栏杆,眺望山峦城廓。

  夕阳衔山,晚霞绚丽,烟云氤氲,弥漫山城。重峦迭嶂的雄伟冠山,在雨后晚霞的映照下,长虹横空,七彩黛峰,灿烂多姿,幽美秀丽。天宁寺的双塔,于一片清翠绿树的掩映之中,陡然凌空,跃上林海;阳春楼上的钟声,在峰峦谷峪里,在起伏的山城上空,飘荡着,回响着。这是诗样的画,这是画样的诗。

  尽管年年风景依旧,但是评梅的心情却年年各异。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评梅情不自禁地轻声自语,深深地叹了口气。

  体察细微的父亲,扭过脸来,看着女儿俊美然而苍白的面庞,似乎蕴合着沉重的忧郁,和难以排解的悲绪。他不便多问,只说:“心珠,怎么啦?”

  评梅苦涩地一笑:“不知道。”

  但是,冰浴在这苍莽的天幕底下;听钟声唱晚,看暮禽还巢,经受大自然风光的洗涤,令人神思飞越,灵魂超脱。评梅的心,感到舒展了许多。

  “心珠,又是半年不在家。”父亲说,他那一部银须在晚照里,愈发显得白亮;“趁你母亲她们还没回来,我带你到吟梅的墓去看看。”

  评梅点点头。

  石铭又说,她一直想着你,念着你。临死,手里还握着你的像片。

  是啊,评梅这次回山城度假省亲,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凭吊她少女时代情笃意深的女友——吟梅。她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换了件上衣和裙子,便和父亲一起离开家,往后山的一片墓地走去。

  路上,评梅又询问了一些吟梅死前和死时的情景。过了一片收割过的麦茬儿地,就是一片荒地。那荒地中间,种植一些松树围成了方形,这便是墓地。吟梅就埋葬在这片墓群当中。父亲指着一座新坟,告诉评梅,那就是吟梅的。

  吟梅,正当豆蔻年华,红颜姣美,人生的旅途才刚刚起步,怎么便魂断香消,玉陨翠摈了呢?怎么便掩在了一抔黄土之下了呢?评梅立在吟梅的墓前,一种失落感,一种对亡友强烈的缅怀思念,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由得低声地吟咏着:

  因为这是梦,
  才轻渺渺莫些儿踪迹;
  飘飘的白云,
  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辉辉的小星,
  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姣容,
  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
  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
  才知道你
  来也空空,
  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
  用轻纱衷了你的腐骨;
  一束鲜花,
  一杯清泪,
  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
  生也聪明,
  死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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