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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有一次,评梅醒来的时候,看见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边抄着一首词:

  又是今宵,孤菜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
  能禁几度魂消,尽肠断紫箭,春浅愁深,
  夜长梦短,人近情遥。

  看字迹,评梅知道是住她隔壁的慧写的。慧也是教女子部国文的年轻教师,也是单身,平时两人关系极好。这天慧从图书馆回来,写了那首词,放在评梅枕畔,待她醒来好解闷,逗她一乐而已。评梅问她,她却笑着不承认,硬说是梦婆婆送评梅的。慧天真烂漫,滑稽有趣,在这古荒的庙里,评梅有此佳邻,慰藉了多少心灵的孤寂呀!

  第十天头上,评梅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期。何妈告诉她,这中间,在她昏迷时,高君宇又把那个德国大夫请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是高君宇拿药方跑到大街上为她买药。有两次,在她病重的时候,高君宇是深更半夜为她请大夫,敲药房的门。石小姐,你有这样一个疼你、爱你的人,是你前世修行的好,是你的命好!

  评梅听了,悄然,默然,流下了泪。

  她的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是的,她也记起来了。似乎有一次她从昏迷中醒过来,那时一抹残阳的余晖正照临到纸窗的窗根上,照临到豆绿色的窗幄上。古庙寄宿舍的男女教员们好像还没有回来,空旷的院落显得异常的死寂,异常的凄凉。她慢慢转过头,看见高君宇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把头垂在床沿儿,伏在她的手背上。高君宇那头浓密的黑发,散乱地飘垂到前额。她看到他的脸,苍白憔悴,布满了愁云。她感到君宇的热泪,已经濡湿了她的手背。她不觉一阵心酸,一阵心疼,两眼涌出泪来。

  哦!君宇才是真情实意爱她的呀!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高君宇一下惊起,猛地抬起头,赶忙擦了一下腮上的泪,欢喜地叫道:“呵,评梅,评梅!你到底醒过来了!”

  评梅轻声地,无力地说:“君宇,你不要难过,我不会就这样死去的!”

  “那当然,那当然!”高君宇兴奋得简直像是个孩子,“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你当然不会死!你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好了,我们还到陶然亭去散步,去玩,好吗?”

  评梅苦笑着点点头。她从君宇那未泯的天真憨态,似乎看到了他胸中火一样燃烧着的心,正带着鲜红鲜红的颜色在跳跃,在鼓动。评梅仿佛预感到:君宇对她的一颗心愈是炽烈,对她的一腔感情愈是真诚,结局将愈是悲惨。因为他爱她至深难以动摇,如同她拒绝之坚难以松动一样。

  和何妈一样,小鹿也曾经向评梅介绍过高君宇在她生命垂危期间,是如何表明了对她的至诚至爱的。

  评梅对高君宇却仍旧是往日的态度,并不因为感激他而把关系进一步的。小鹿对此大为光火,她认为梅姐对吴天放,在理智上恨他,在感情上恋着他;对高君宇,在理智上爱他,在感情上又爱不起来。

  评梅不承认!小鹿鹿气鼓鼓地说道:“那你为什么,从此不恋爱,不结婚?抱独身主义呢?当然是那个姓吴的造成的!你应该恨他!”

  评梅说:“鹿鹿,你说得过份了!我一生从来不会恨人,从来不会嫉妒人!”

  “你该恨的,恨不起来;你该爱的,爱不起来!这样,你不但毁了自己,也毁了高兄!”

  说到痛处,评梅不禁泪如雨下,闭上泪眼,低声说道:“独身,我已抱定!此身虽朽,此志不移!”

  其实,评梅的心中,是爱与恨交织着,矛盾着,煎熬着。

  评梅的病,已经大有好转。这天晚饭后,她想起给山西平定山城的父亲,写封平安家信。报告一下,这多日不曾去信,只是因为工作忙,加上有过一点小病,今已痊愈。免得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父老母,担忧漂泊于京都古城的女儿。

  评梅的信还没有写完,外头,已经狂风大作,骤雨倾盆!纸窗被刮得呼哒呼哒直响,屋前的古槐发出疹人的呼啸声,古刹屋脊角的风铃,有如报警似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令人恐怖,叫人战栗!小小的荒斋,仿佛是大海波涛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转眼问便会被吞没。古亭似乎要给刮倒,塌毁!

  评梅决心要把这封信写完,明天请玉玲代为发出,不然山城的父母双亲,久不见小女的音信,该会愁煞,急煞!于是,她披了件衣裳,坐到桌前灯旁,继续写信。

  突然,外屋风门一响,仿佛进来几个人。有顷,传进来说话声。评梅看看表,已经八点半啦。这会儿,怎么还会有人来?侧耳细听,居然是玉玲和一个男子说话的声音。

  “谁在外屋?”评梅的话音儿还没落地,玉玲已经推开门进来,后面居然还跟进一个男子!

  评梅感到愕然,她生气了!如此深更半夜,如此狂风暴雨的夜晚,玉玲不先进来通报一下,便引来一个男子!成何体统?是何道理嘛!

  评梅刚要开口责问,玉玲却笑道:“石先生,你看这是谁来了?”

  面色仍旧苍白的评梅,这才用一种惊疑的眼光打量着这狂;风暴雨夜晚的不速之客。只见他:身披一件黑色的雨衣,头戴一顶大沿呢帽,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上唇上还留一撮小黑胡,冷眼看去,只怕有五十七八的样子。好一副绅士的派头!

  这是谁?

  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评梅把过去的亲朋好友,闪电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她的记忆当中,搜索出这样一个朋友来。她慢慢站起身,仍旧用那双惊疑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努力地辨认,可还是认不出他是谁。

  “朋友,”评梅似乎感到一阵恐惧,声音都有些颤抖,她那张白哲的面庞,愈发显得苍白,“为什么这么晚,来到这里?你,你需要我帮助你做些什么吗?”

  来客摇摇头。

  但是,从来客那双不太大的眼睛里,评梅看到的,不是邪恶,不是冷酷,而是善意,柔情和炽热。那神情,是多么的眷恋呵!然而二十二岁姑娘细腻的感情,使她一下就看得出,那眷恋的神情中,明显地掺和着难以掩饰的惨淡。

  评梅放心了许多。

  “朋友,”她的声音平和了些,“朋友,你是谁?如果你是江湖大侠,不愿通报你的尊姓大名,我不勉强你!如果你是被军阀追捕,而走投无路,朋友,我愿意掩护你!你到底是谁?请你告诉我吧!……”

  “评梅!”来客终于开口了。

  呵!这声音多么熟悉!这充满音乐般动听的声音,只是属于他的:可为什么从眼前这位老者的口中吐出?……

  评梅睁大了惊愣、疑惑的眼睛,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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