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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冰莹(2)


  在长条桌左上角的墙壁上,悬挂着丰子恺赠给她和贾伊箴的真迹画,画的内容被他的两句题诗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在她房间里,有好多菩萨塑像或画像。她见我在数其数量,便说:“不用数,共有八个菩萨塑像和画像。”听后,我立即给她开了一个小玩笑:“不!在您家里,共有九个菩萨;不过,只有您是真的。”“阎先生莫开玩笑,不要惹怒了菩萨;要知道,菩萨是要保佑你一生幸福平安的。”“罪过!请大慈大悲的菩萨宽恕!”因我说得相当认真,谢先生便赶紧说:“没关系!任何时候菩萨都不会报复或惩罚的。”后来,她告诉我,从小因受母亲影响,才信菩萨,皈依佛门。

  “阎先生,你是第一个来访的大陆人,我们隔山隔海通信好多年,今日能见面真不容易。我们算有缘分,你算有运气,因为你早来晚来,我都不在。”

  谢老一面说,一面为我沏茶。喝完茶,即带我到一家叫“湖南亭”的中国餐馆吃饭。

  “因我常在‘湖南亭’吃饭,常在‘湖南亭’请朋友,所以有人还把我当成餐馆的老板呢!”谢老很兴奋,不停地向我讲述她和这家餐馆的亲密关系和感情联系,“我到旧金山不久,‘湖南亭’也来了,悄悄地在我家旁边开了业,你说,我是不是有运气?我走遍天下,总忘不了湖南菜的美味,而湖南菜似乎只有这‘湖南亭’的最好……”

  在“湖南亭”,谢老点了几个她认为最有代表性的湖南菜,另有一盆汤,一盆米饭来款待我。她大概想我远道而来,一定很饿。饿也真饿,但我只顾与她讲话,根本无心照顾那一串九曲十八弯的饥肠。谢先生吃饭时几粒白米掉在桌面上,她拣起来,又放在碗里。

  饭后而归,在她的小家里,我们开始了轻松自由的对话,直到太平洋上空的星斗连成一片历史和传奇……

  一

  岁月像逝水一样,年复一年地奔流不息。如今,已经八十九岁的谢冰莹,我仿佛听见她在说,她永远是小孩,没有老,祖国的锦山绣水、家乡四季如画的风光,永远在她的心里生辉,在她的笔下发光

  山青、水秀……村子的四周被起伏的山峦包围着,婉蜒如带的小河,终年不息的唱着小曲,水清得可以看见小虾游泳;一到春天,那些采茶女的歌声唱得你神魂飘荡。她们是农家女,出门采茶都用蓝色或印花头巾罩着,只露一个小脸,遇到男人时,像新娘似的低头含羞而过。全村的女人找不出一双天足,都裹得如小辣椒一般……这是谢冰莹在《平凡的半生》里所描述的家乡——湖南省新化县大同镇谢铎山一二十年代的生活……

  1906年,当中国还处在黑暗重压下,这年10月22日(阴历九月初五),她在这个乡村诞生了。

  她的父亲是清朝的举人,能文能诗,做过三十年新化县立中学校长,记忆力强,知识渊博,学生们都称他为“康熙字典”。他平易近人,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情:“母亲和父亲一样被全村的人所拥戴,她聪敏有志气,能刻苦耐劳”。她读书不多,但理解力强,从十六岁嫁到谢家起,便担负起整个繁重的家务。一共生下四男二女,谢冰莹是最小的女儿,受到父母的溺爱。

  谢冰莹原名鸣冈,字凤宝,又名谢彬。五六岁时父亲就教她读《唐诗三百首》、《随国女弟子诗》、《史记》等。她有惊人的记忆力。然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束缚着母亲,要她少读书,多学女红,跟别的女孩一样,裹足穿耳,决心把她培养成一个贤妻良母。但是谢冰莹从小就有反抗精神,为了迫使母亲接受她上学读书,曾绝食三天,后来见她哭得实在可怜,才允许她进私塾,十二岁时改入大同女校。

  《水浒》这部名著,不知拨弄过多少人的心弦,熏陶过多少作家。谢冰莹在小学时期,也爱上了《水浒》。盛夏的黄昏,人们挥扇纳凉,她像说书人似的开了场,招引了一群端着饭碗的、拿着烟杆的、捧着茶杯的、背着孩子的男女老幼。她的六祖母是最积极的一个,一吃完饭就催促大家:“你们快点吃饭呀,吃完好听鸣冈讲故事。”她一讲起来,就进入角色,忘了形,手舞足蹈。有次讲武松打虎,竟然把一个蹲在她身边,仰着脸听讲的孩子当成老虎,飞出一脚,把孩子踢倒在地,听讲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孩子疼得直想哭,但见大家笑,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母亲对谢冰莹着魔似地看小说,讲故事,非常痛恨,更认为《水浒》是一部邪书,便把书收藏起来。后来她还是把《水浒》找出来,但再也不当着母亲看,总是在大家都入睡之后,才偷偷爬起来看书。不久,看坏了眼睛,母亲骂她,她回答道:“禁止我看小说是不行的,即使成了瞎子,我也要看。”

  人的性格、生活道路,往往受着多方面的影响和制约,童年时代,是这多种因素里的重要因素。关于童年生活,谢冰莹回忆说:

  我完全像个男孩,一点也没有女孩的习气,我喜欢混在男孩
  子里面玩,排着队伍手拿着棍子操练时,我总要叫口令,指挥别
  人,于是他们都叫我总司令。我常常梦想着将来长大了带兵,骑
  在高大的马上,我佩着发亮的指挥刀,带着手枪,很英勇地驰聘
  于沙场。

  我反对裹足,反对穿耳,我那时并不懂得什么男女平等,只
  知道同样是人,为什么男人可以不穿耳不裹足,而这些苦刑只给
  我们女人受,男人有资格出外读书,为什么女人没有呢?

  ……妈妈早上替我裹脚,我可以在晚上的被窝里解开,到我
  哭闹着要上小学时,便把所有的裹脚布一寸寸地撕掉了。那是我
  与封建社会作战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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