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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班长辛苦!”许兴顺明知是两个大兵,却故意捧捧他俩,要两个做梦都想当官的家伙高兴一会儿。

  “噢,是许老板,忙啊!”那个高个子兵是当地口音,和许兴顺有过交往。

  “我送客人出城。”许兴顺指指许德华。

  那个矮个的是外乡人,打着官腔。

  “不方便了!”他用枪刺捅了一下写着“戒严”的牌子。

  “晓得!”许兴顺脸上堆着笑,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两支,分给两个大兵。

  小个子接过香烟,夹在耳朵上,煞有介事地说:“长官有令,站岗不许抽烟。”

  许德华马上奉承一句:“抽烟有什么关系?长官不会知道。”硬给他点烟。

  矮个子的态度马上变了过来:“弟兄们是例行公事,上峰有令,防备共党,其实嘛,那些共党……”他晃了晃脑袋,然后挪开了拒马。

  将近半夜的时候,许德华来到了浏阳河边。他蹲下身,双手捧起清凉的河水,贪婪地喝着。啊!家乡的水真甜!他抬起头望着天空,那轮明月又大又圆,像是刚刚脱水而出的玉轮冰盘,不染纤尘。这优美的景致使他如醉如痴。他向河对岸的苦竹园望去,那熟悉的家园隐约可见。皎洁的月光为她勾抹出俏丽的身影。他多么希望插上双翅立即飞进自己的家园!

  许德华来到渡口,敏捷地跳上船,熟练地操起竹篙,轻轻地一点,木船离岸而去。许德华习惯地冲舱里喊了声:“易家老爹,您老健旺?”

  易老倌子这对老夫妻无儿无女。许德华在长沙读书时,常坐这只船过河。

  许德华见到了易老爹格外亲切,易老爹也一眼就看出了许家五伢子。

  “你回来了,你爹爹想死你了。”

  许德华顿时感到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又一篙下去,水中的那轮圆月瞬间破碎了,他惋惜地脱口而出:“噢!”

  “怎么了?”易老倌子不解地问。

  “没事。”许德华随口回答。

  船很快到了对岸,许德华向易老爹道了谢后,便一个箭步跳上了岸,快步向自家走去。自家的屋场,油灯还亮着,现在真的到了家了!许家的人都没有睡,他们围着许子贵老人在院里的大橘树下面坐着。此刻,许子贵的心情一直沉重,月亮越圆,思念五伢子越切。

  月光下摆着赏月的西瓜,儿子、儿媳见爹爹不吃,谁都没心思吃。他们劝慰了老人一番,回到各自的房间。橘树下,只剩女儿桂妹子在陪着父亲。

  她望着老爹眼里的泪花,知道他在想念着五哥。

  突然,桂妹子瞪大了眼睛,见有条人影悄悄地闪进院子。“谁?”

  许子贵睁开双眼,猛见得月光下站着的是五伢子。老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揉,仔细一看,正是他日思夜盼的五伢子。

  “五哥!”桂妹子一下子扑到许德华的怀里。

  许子贵吃力地站了起来,走近德华。

  许德华放开桂妹子,喊了声:“爹爹!”就扑进了父亲的怀里。许子贵老泪纵横,仔细地打量着儿子,半天才挤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伢子,枪子没伤着你吧!”

  “没啊。”许德华为了不使父亲难过,没有告诉他自己曾经负伤。

  全家人都被桂妹子的喊声惊醒,哥哥嫂嫂喜出望外,都围住许德华问这问那。

  “怎么没有穿军装回来?”大哥许德有对五弟的归来感到有些突然。

  “我不干队伍了。”

  许子贵对五伢子不当兵感到高兴,他赞许地说:“好!兵慌马乱的叫人操心,像你的四个哥哥,一直守着田园,不招风不惹水的有多好!”

  兄嫂们也都有同样的心思,世道不宁,在家里更妥些,至少不会叫人牵肠挂肚的。

  桂妹子立即回屋取了刀,切开了大西瓜。

  “你们光顾了说话,赶快吃西瓜吧!”

  她顺手拿了一块西瓜送到许德华的手里。

  “哥,好甜的西瓜,吃一块吧!”

  许子贵招呼儿孙们一起吃西瓜:“都吃吧,今天是好日子,天上的月亮圆了,咱们家也团圆了。”

  许德华边吃西瓜,便仰头看着那轮圆月,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中秋之夜使他如愿以偿。此刻,爹爹说的“天上的月亮圆了,咱们家也团圆了”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着。

  农历八月十六的傍晚。在许家庭院的橘树下,许子贵和许德华边乘凉边闲谈着。

  许子贵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手伸进了衣袋,掏出一封信递到许德华手里:“这是你岳父托人捎来的信。”

  许德华接过信看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迹,马上就认出这是邹希鲁先生写的。只是由于时间长,信封已经揉皱了。

  这封信是邹希鲁临去清河县当县长时给许子贵捎来的。信中写道:“我匆匆去清河赴命,背井离乡,顾不上家小,也不能带桃妹子同去,她已长大,古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呆在娘家非长久之计,又不知德华现在何处,也无音讯,尤为挂怀。若德华回来,就为他们完婚,以了却父母之心愿……”

  看着信,许德华想了许多:从感情上说,他确实很想念她,至今未见到桃妹子的面,也不知她现在怎样,真为她的处境焦虑。结婚,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可自己到处奔波,浪迹天涯,现在还是个“逃犯”,更有使命在肩……

  如果把她娶过来了,又要使她独守空房,真不忍心!还是等等再说。

  许德华放下信,对许子贵说:“爹爹,我还要外出谋生,不能结婚。”

  听到许德华还要走,这是许子贵最担心的,他本想为五伢子完婚,一来可以把这匹“野马”拴上笼头;二来亲家是长沙的名流,能与这样的人家结亲,脸有光,庭生辉;三来桃妹子是这一带的好姑娘,不抓紧娶过来,怕夜长梦多,可又不好直说。

  许子贵板起了面孔教训儿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俩都大了嘛!”

  可说了半天,许德华仍是不同意。许子贵火了,铁青着脸说:“五伢子,你懂什么!我与邹家攀上亲也不易,你不愿意也不成,你的四个哥哥的婚事都是由我做主的,我同桃妹子她继母说妥了,八月二十日,好日子,你们成亲。”

  说完,背着手走了。

  许德华苦笑着摇摇头,这个老爹,真够专横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我商量一下。

  他的继母从屋里走过来,客客气气地劝解说:“五伢子,你是明事理的人,小时候就同桃妹子订了亲,她早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人家今年都十五了。

  一个大妹子,你不结亲,不是耽误人家吗?再说了,桃妹子她妈死得早,她能熬过来也不容易。人家不指望你,指望谁?可不能伤了人家的心。”

  一席话,在许德华的心里引起了震动,他想起了去年初春去金家湾的情景,想起了倚门而立的桃妹子,想起了邹先生的嘱托:“我不阻拦你,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嘛!不过,无论走到哪里,也别忘了桃妹子,她很苦!”

  此时,许德华的心有些颤栗了,他再没说什么,默默地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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