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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天气是那么闷热,但是,他仍坚持同我们一道去再访三座们大街14号。他说:“我回到北京几十年了,再也没有去看过这个地方。”已经快到中午了,在清华园里转了三个小时,真是不忍心再劳累他,但他的兴致仍然是那么浓烈。我懂得他,因为在三座门的这个小小院落里,凝结着他和巴金的友谊,对这位老朋友,他始终是深怀尊敬的。

  这里的街道,早就变了样。仍然是他带着我们找到的。他先是进了一个院子,似曾相识,但看看又不大像;然后,又走进隔壁的一个小院,很快,他就看出来了,“就是这三间房子’噢,原来门被堵住了。可能把房子卖给隔壁一家了,就划到刚才那个院里。”他指着一个窗户说,“这就是堂屋,我们来这里玩,就在这个堂屋里,两个耳房,巴金和靳以各住一间。”50年前,就这三间矮矮的房间,吸引着一批年轻的作家,成为他们聚会的地方。《水星》和《文学季刊》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也就是在这里,巴金把曹禺送上了文坛。

  为了纪念这个地方,我们特地跑到街上租了一台照像机,在那普通的三间瓦房前面,在漆着朱红色的大门口,曹禺和他的夫人李玉茹,同我们合影。曹禺说:“一定要把它寄给老巴。他会高兴的。”

  1986年10月6日,在南开中学师生的盛情邀请下,又去了他度过中学生活的母校,这使他的心情更加不能平静。

  整个学校都变了样。校园里一座座新起的教学楼,实验楼,昔日的平房、带着长廊的灰色楼房都不见了。只有瑞廷礼堂还保留着,但礼堂中的设备也全变得现代化了。

  最使他感动的,是同学们对他的欢迎。当他看见这些生龙活虎的少年,簇拥着他,喊着他“曹爷爷”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好像他又回到他那青春的时代,耳朵响起上课的铃声,操场上的喧闹声。好像他又回到当年的瑞廷礼堂的舞台上,他正扮演着娜拉。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一个翩翩少年!当校长把一枚南开纪念章挂在他的胸前的时候,他真是万分激动。在同学代表讲话后,他即席发表了讲话:

  首先,感谢我的母校——南开中学的各位师长,各位同学,各位学友,给我这样热诚的欢迎。

  刚才这位同学叫我爷爷,我确实惶恐。是啊,我的确是个爷爷,我有孙子,但是从我的思想看,我不是个爷爷,还是很幼稚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从我的愿望来说,我希望我是刚入学的那个样子。我很小,13岁就进了南开中学,15岁加入南开新剧团。所以我希望你们叫我一声同学,我就更高兴一点。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这是没有法子挽回的。我永远忘记不了南开中学,怎么这样讲呢?在我中学时代,它使我真正睁开了眼睛看世界,并且知道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这很难,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人能看清楚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哪件事情是是的,哪件事情是非的,很不容易。我的感觉,在小的时候就打了基础,而不是到了大学,到了研究院才打基础,就是说在中小学就打基础。而我是在南开中学打的基础。那时是六年制,我先上的是初二,病了一年,也是读了六年,我毫不后悔。在病中,许多很好的同学、老师来看我,来教育我,帮助我。南开中学的生活十分丰富,不只是在课堂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课余活动。我学的是理科,我喜欢化学,那时很想在化学上学点东西。甚至我也很喜欢数学,那时高中已经有了近代的几何教学了。恰恰有几位好老师,张彭春先生,他是张伯苓校长的弟弟,对我有很深很深的教育。每年都叫我演戏,他告诉我如何演戏,告诉我戏有如何的好处,告诉我从戏里你知道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我一生都有这样的感觉,人这个东西,人是非常复杂的,人又是非常宝贵的。人啊,又是极应该把他搞清楚的。无论是做学问,做甚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这终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老师们就是这样教的,告诉你如何懂得人,如何做一个好人。

  还有,张伯苓老校长经常讲两个字,一个字是“公”啊!当然他不是讲马列主义,但是他的意思,无非是叫我们为人民服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陶铸讲的“心底无私天自宽”!一个人没有私心,世界都变得更宽广了,人也勇敢了,有智慧了,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尽管我们批判了种种“左”的东西,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要永远放在心里。老校长讲的第二个字是“能”啊!“能”就是能力、知识啊。如何得到知识,如何获得能力,有了知识,有了能力,就能促进社会,就能使国家又富又强,使整个社会文明起来。在座的同学,责任是很重的,你们生活在一个最伟大最幸福的时代,前面是宽广的道路,我希望大家都沿着这条大道前进!最后,我想起两首诗,曹操的一首诗讲“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怎么讲?山越高越好,水越深越好。这个意思用今天的话来说,无论是求学、做事、搞发明、搞研究,是越好越好!再有,就是还要看得远一点。唐朝的诗人有两句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南开中学是个非常好的学校,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学校。刚才这位小的女学友对我说,“我们要成为一个更好的南开人”。南开人这三个字,我听了是很骄傲很自豪的。自豪倒不仅仅因为这里出了周总理,是因为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学友都将成为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英才。你们必然一个比一个更好地出现在祖国的各条战线上。我将因为你们使伟大的祖国立足世界强国之林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感谢小学友的讲话,非常感谢校长给我的这样一个勋章。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觉得是我的母校给的,母校给的东西是永远不能辞掉的。

  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一颗赤诚的心。我75岁了,我还要活下去!不是糊糊涂涂活下去,而是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做一些工作,要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工作,永远做一个很好的南开人!谢谢!

  我用这篇讲话,结束这部写得足够长了的传记,是因为他在这个戏剧的摇篮里,最初奠定了他毕生从事戏剧活动的基础。南开中学,是他把自己献身给中国新兴话剧事业的起点。

  我用这篇讲话来结束这部传记,是他谈到他是从这里,从演戏中开始探索“人”,探索人的最复杂又最宝贵的东西。他一生都在探索着人,探索着人生,探索着人类,探索着人的灵魂。在他那些最杰出的剧作中,把人的灵魂,把中国人的灵魂铸造出来。蘩漪、陈白露、仇虎、愫方、瑞珏……这些或是屈辱的被损害的,或是被抑压的变态的,或是闪烁着圣洁美好的灵魂,仍然在激动着人们,仍然在启迪着人们去思索。我以为他是继鲁迅之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能塑造人的灵魂的作家,最能揭示人的灵魂复杂性和丰富性的作家,一个善于刻画深刻的灵魂的戏剧大师。但令人遗憾的,是他曾中断了这种探索;可又令人欣喜的是,在他75周岁的时候,他又对孩子们发出这种呼喊;这里凝结着他毕生的经验和教训,他呼喊着别人,也是在召唤着自己。

  我用这篇讲话,来结束这篇传记,是他在天真烂漫的孩子们面前,把他一颗赤诚的心,一种最真挚的期望,对祖国、对未来、对振兴中华的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年轻一代的身上。难得的是,在一个75岁老人身上,他的心依然是那么年轻,那么火热,那么充满着活力。

  我用这篇讲话来结束这部传记,是我感到一个生命的巨大价值;更感到一个顽强的生命,一个饱经沧桑、跋涉了漫长人生征途的生命,还要去创造,去奋斗的热能和活力。

  生命呵!生命!人人都有的生命!有的如烟,如尘,如草芥,如粪土;有的如电,如火,如高山,如大海。人在创造着生命,生命在创造着自己,生命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创造。

  不管将来的历史将怎样评价曹禺,我敢这样预测:谁都不会否认他是一个具有高度创造力的生命。

  但是,我却说,却要这样真诚地说:请您把您的挚友巴金的话放在您的案头吧——“把你心灵中的宝贝交出来”!

  1986年春节爆竹声中初稿
  1986年11月25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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