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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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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朴园也是一个写得极好的典型。一个浸透着封建思想的资本家,最深刻反映出中国的资产阶级和封建文化意识形态的深刻联系。这点,是新文学作品中还少有人发现的一个方面。可能,作家写作时还未曾自觉到这点,但是,在周朴园的资产阶级家庭里,却看到周朴园所要求的正是封建的“秩序”。他的不觉虚伪的虚伪,他的不觉自私的自私,都写得真实而又令人信服。他不是从观念出发,性格的逻辑同真实的逻辑本来就是一致的。侍萍未来之前,他把她的一切都保留着,真诚地记念着,一旦侍萍又出现在眼前,陡然变脸,恰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他熟悉这样的人物,他始终信守着真实,因之,就可信,就产生艺术的魅力。其它诸如侍萍、四凤、周萍,那怕连鲁贵这个串场人物,都写得无可挑剔。这要费怎样的心思,才不致在人物上走了样,才能个个写出特色来!周冲和鲁大海是两个有着特殊使命的角色。周冲是作家的一个视角,是带着浪漫主义气质的一个角色。作家的憧憬、理想、希望,作家的欢乐、痛苦、失望,都透过周冲去观察那个“雷雨”的世界。的确,“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显示着现实的残忍和不公。鲁大海是时代亮色的化身,也是时代脉搏中跳动的强音。他的性格塑造,未免粗糙,但少了他,《雷雨》就失去了时代的支撑点,很可能被认为是一个旧的故事。鲁大海,同样是作家的一个视角,一个朦胧的视角,和侍萍、四凤结合一起,把奴隶的声音呼喊出来,这就使《雷雨》的现实主义带着一个新时代的辉煌曙色。 在倾心于人物创造上,他虽初出茅庐,却走到了前列。他带着宝贵的五四新文学的传统,走到新兴的话剧阵地上。他也带着新兴话剧艺术的经验,更避开教训,闯着他的新路。他的艺术视野是开阔的,正在涌起的世界戏剧创新浪潮,他尽收眼底。他没有机械地模仿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派戏剧的东西,他循着易卜生所拓开的近代戏剧潮流,寻找着使中国观众能够接受的东西,从易卜生、契诃夫、奥尼尔再回到希腊悲剧、莎士比亚,他看到,或者说领悟到世界戏剧发展的本质趋势:即如美国戏剧理论家约翰·加斯纳所概括的:“现代剧作家试图使现实与诗这两种可能的境界,都能够达到美的极致,或都力图使这两者能够浑然一致或相互迭替。”易卜生的剧作追求“写出诗意来”,契诃夫追求戏剧的“情调”,他的剧作的“内在戏剧性”,实际上是把诗意的抒情性同戏剧性融合起来。奥尼尔也强调戏剧的诗,他说,“诗的想象力能照亮生活中最污秽的死胡同”。诗和现实的契合,是一种心灵的启示,是一种审美意识的点燃,或者说是一种审美思维的开拓。在这里,世界的潮流,时代的呼唤,生活的声音,在外来影响的启迪和深刻的领悟中,焕发起他革新的创造力,形成他的创新的戏剧观念。而在诗与现实的契合中,他追求的是对人的灵魂、人的精神世界的发掘,是对性格的倾心塑造。梅特林克、斯特林堡那时都是领导世界戏剧新潮流的人物,奥尼尔也是。但是,曹禺对梅氏和斯氏却不感兴趣,偏偏对奥尼尔发生兴趣,正如奥尼尔不赞成斯特林堡只写“抽象的人物”,曹禺也不欣赏那种未免抽象化了的戏剧。活生生的人物,才能抓牢观众的心灵,而中国观众所喜欢的是故事,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是热闹的场面,是有个性的人物。这些美学目标,在他的《雷雨》中得到最初的体现。 《雷雨》的戏剧语言是迷人的。对于这种外来戏剧的形式,从文明新戏开始到“五四”的剧本文学的诞生,对其剧作法的把握是有困难的。但最困难的,还是能否形成一种为中国人能够接受的、既能供演出又能供欣赏的戏剧语言,因为这种形式,一切都要靠人物语言和行动来体现。“剧中人物之被创造出来,仅仅是依靠他们的台词,即纯粹的口语,而不是叙述的语言”。这点,同中国戏曲是不同的。在《雷雨》之前,我国剧作家进行了艰苦的探索,但在戏剧语言上存在的问题较多,或是书面语言色彩过重;或是有欧化的毛病;或是虽富于抒情,但却缺乏戏剧性;或是人物的语言缺乏个性。而《雷雨》却创造了一种具有高度戏剧性的文学语言,而且是具有曹禺创作个性的戏剧语言。《雷雨》的语言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几乎都是通常的口语,但却具有一种逗人的诱惑力。他从来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却让你感到它内在蕴蓄着丰富的潜台词,而且又是那么富于抒情性,它能把人物内心的隐秘都表现出来。他的每个人物的说话口气、身份、性格、分寸都刻画得细致入微。 不妨看看《雷雨》的语言的分量,他的人物语言有时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心的深处掏出来的,都有它感情的色彩和容量。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 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悲愤)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冷冷地) 30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周朴园30年来都生活在那种不觉虚伪的虚伪感情之中,如今侍萍真的站在面前了,触犯了他真实的利益和尊严,便陡然色变。一声“你来干什么?”便撕去了他的面纱。多么普通的五个字,而此时此刻却表现了他的冷酷无情。鲁侍萍的回答,饱合着她30年来所尝的人生屈辱和痛苦,血泪和仇恨,每个字都是从心窝里迸发出来的,是强烈而深沉的控诉。不妨再看一段蘩漪和周萍的对话: 周蘩漪 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 周萍(有些怕她) 你疯了。 周蘩漪 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丢下我,就一个人跑。 周萍 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话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里说的。 周蘩漪(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你们这样体面的家庭已经18年啦。周家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背地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外表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是慈善家,是社会上的好人物。 周萍 大家庭里自然不能个个都是好人。不过我们这一房…… 周蘩漪 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 蘩漪的语言,确实令人“可怕”,像犀利的刀,像锋利的剑,尖刻辛辣,痛快淋漓,表现了她那种“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具有一种撕碎假面的进攻性,是具有魅力的戏剧语言。读《雷雨》确是一种享受,对语言艺术的享受。他像魔术师一样,那些平常听到的话,那些人们通常用的语言,经过他的手,却让人着了迷。在戏剧语言艺术上,也许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同他媲美。《雷雨》的语言艺术创造,标志着中国话剧艺术的成熟。当然,《雷雨》不是尽善尽美的。像曹禺自己说的,它“太像戏”了。在谈《日出》时,我们还要谈到。 当《雷雨》最后定稿时,他的心情是格外愉快的: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蛙鸣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我若何的兴奋。的确,他有着像母亲抚慰自己婴儿那样的一种单纯的喜悦心情。他把《雷雨》稿本交给了他童年好友靳以,他也就再没有过问此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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