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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8.杨度之子“杨公素”失踪。

  杨公素在初三就同我同班,他长得白净文静,带付眼镜,个子不高,穿着入时,一付公子哥儿形像。人很聪敏伶俐,口才很好,自己不打球却是球迷。高一以后我俩同桌,对我特别友好,那时我已在运动场上显露头角,每次无论练习或者比赛,他都在场当啦啦队,为我们打气加油。他苏州有家,却要在学校住宿,与我同房,一房三人,还有位姓张的同学,但我们两人最好。

  他突然有一天要请我去他家里玩,说他妈妈要见见我,我欣然去了。他妈妈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典型的苏州妇女,个子不高,很清秀,想当年是苏州美人类型人物。她对我非常亲切,一再说公素有我这样的朋友她放心了,当时我还不十分明白她担心些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妈怕公素学坏,结交些纨绔子弟,光吃喝嫖玩,不好好读书,看我虽然壮黑但成绩很好,为人诚实,决不会同那花花公子一样花钱胡闹。

  在他家第一次吃到镇江“肴肉”。吃饭时公素的大姐杨云慧、二姐杨云碧、三妹都来了,还有弟弟公敏,他比我们低一年级,另有小弟弟公武,真是一大家人,欢坐一大桌。公素的母亲对我好,他二姐对我更亲切,时时照应我为我添菜,与我谈话最多。从此我就进入了这个家庭,杨伯母,我这样称呼她,只要有点新鲜好吃的东西,都找我这个佘世兄(他们称我)去,并且也会见他家在杨州做生意的娘舅,一个高大精明的下江人,他听说我是公素的朋友也对我好。

  在他家熟了,见他家亲密和谐的样子,使我感动,我这在千里之外的孤子也感染到家庭的温暖,使我同杨氏兄弟的友谊更深了。

  公素对我很好,把他家什么事都告诉我。他妈是杨度的小老婆,原是苏州游船上的船娘,招待游客并可伴宿的,杨度看上了就纳了作妾,那位娘舅原来是她相好的,杨度也接受了他作为娘舅来往。杨度另外有正式妻子和家庭,在政治上失败后就依附杜月笙,在上海做寓公,成为杜月笙的清客,他的家实际是在上海,把公素妈及其子女安置在苏州。据公素讲,杨度在得意时可能在张宗昌处当什么,手上有了钱,就给了他妈一大笔钱存在银行里,每年的生活费用就由这笔钱的利息支付,他“娘舅”做生意大约也贴补一些,日子过得还可以,属苏州中等生活。杨度不来苏州,公素妈及全家有时去上海。可以说是杨度风光与风流时期在苏州的“金屋藏娇”,像这种情形在苏州是司空见惯,许多苏州女子还愿意这样。

  我知道这些情形后,就有点看不起他家。杨度在民国以来干了些什么我不完全知道,但他是袁世凯筹安会六君子之一,世人皆知,声名狼藉,现在又拿杜月笙的钱养家,更令人齿寒。我一个正派学生如何看得起这种人和他的家,我也不客气常当着公素面骂他父亲,他也不同我翻脸竟默认了。公素有他自己的苦恼,他好玩,喜欢打弹子(台球)。在台球桌边结识了苏州一些花花公子,讲究吃喝玩乐,他妈妈怕他堕落下去不好好读书,见我同他好,想让我把他从那些花花公子那边拉回来。

  公素很聪明,他早对他家情况不满,他想当个上层公子,西服要去美国定做,这点做不到,家里经济不许可,就只有在上海做最高级的西服。他家有私家包车,大都由他专用,他弟弟公敏是骑自行车上学,他住校嫌伙食不好,家里经常送菜来。所幸的是他听我的话,他是个球迷,对我崇拜,在校跟着我玩,除了打台球外,他几乎同我亦步亦趋,正因这样,他才把他家的事向我倾诉。他不喜欢那个“娘舅”,虽然他对他特别好,给他钱花。公素在家里闹了别扭,比如挨了他妈妈骂,不给钱花,不许做新西服,总是到校里向我哭诉,骂他家不是上层人家。虽然没有说他父亲不好,但当我批判杨度时,他也有同感。

  中学三年我同杨公素到了无话不谈的程度,我常被请去他家,同他家人都熟悉,特别是她二姐杨云碧对我好。他家大姐同一位英国留学回来的郭有守结婚了,郭在国民政府教育部工作,他母亲了件心事,对这婚事满意。姓郭的是四川人,虽然没有钱,但不大不小是个官,对他家也有光彩。二姐杨云碧同我差不多年岁,不读书,不上学,据说她颈子生过什么疮,现在留有痕印,所以她穿衣衣领特别高,除了遮那点痕印外,还显得高贵矜持。人不算特别漂亮,但身材好,婷婷玉立,风度清雅,她又对我亲切,一下就把我迷住了。我知道他家情况后,鄙视他家,但因为几个原因,我仍保持了与他家来往。

  主要是杨公素对我的友谊,他知道自己是杨度小老婆的儿子,在杨家尤其是湖南杨度老家家族中占不上一席地位。每想到这些事,他就想以花花公子的玩世不恭摆脱苦闷。他对我真心坦率,把我当成真诚的朋友,兄长,知心人。是他这番诚坦感动了我,我也算在苏州孤身几年得一知己。他对我可以说言听计从,处处听我的话,我劝他不要消沉,不能因家事而不自信自立,自己要走自己的路,但他树不起这个勇气与雄心,每每谈到痛处他就抱着我痛哭。我有点义气,不能拒绝他的友情。1932年春我们到杭州之江大学寄读时,他就下决心不读书了要回苏州,我同他弟弟杨公敏再三劝他,但这次他不听我的话,毅然回了苏州,不久就接着杨云碧来信说他回家吵了一架就走了,从此就不知下落。

  之江大学一年级的课程并不难,我却买了一本杭州地图,那时杭州公共交通不发达,从六和塔到杭州城只有一条公共汽车路,我按着地图的路线,跑遍杭州大部分名胜、风景区。最有趣的是徒步旅游九溪十八涧,那完全是自然风光,比之西湖边的人工装饰更为吸引人,南高峰,北高峰,钱塘江,秀丽景色,登高揽胜使人心怀畅舒。在西湖周围群山丛林中,有不少茅屋草舍,隐居着高人名士,我常走路口渴时找茶水,找到这些隐士家中,竹篱草堂,花草树林,茅舍数间,清静如仙境,令人羡慕,交谈之下,竟是高人雅士,常常流连忘返。这是我真正领会西湖美好的地方。

  1932年暑期我回到苏州继续在东吴上学,他母亲对我哭诉公素出走情况,请我也设法找找他。我一个学生能从何处去找?他家的人分析是他可能去扬州找他“娘舅”,在过江时落水了,请我去镇江找找线索,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他的“娘舅”是老扬州,已早早就设法找过了。我只好去了镇江住在旅馆里,打听那个时期是否有人落水的事,长江上有人落水是常事,但在轮渡上投河的事却没有听说过,我还在本地《江苏日报》上登载寻人广告,自然是杳无音讯,回苏州向他母亲交差了。杨公素有离家的想法我是早知道的,但我也知道他除了苏州及学校里同学外,并没有什么朋友可以隐藏或寄住或找事做的机会,那他能去哪里?从1932年春出走后,一直没有消息,杨公素就此在这个世界上失踪了,但他对我的友情我一直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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