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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1928年春我穿着马褂蓝袍,手提网篮行李,拿着大哥给彭文余的信就走进苏州。我在汉口买了一枝当时盛行的watennan自来水笔,别在马褂的扣子上,一到下关由轮船转到火车,这枝新买的外国笔就被扒手摸走了,我吓了一大跳,幸亏带的路费、学费还没有丢。那时南京已成立了国民政府,江浙一带交通还是畅通的。到了苏州,找到了彭文余,他帮我补考,考上了初中三年下学期,从此我就又当上了外国教会学校的学生。在苏州上学七年半,直到在东吴大学毕业。

  苏州是有名的地上天堂,我初到时印象颇不佳。从南京坐火车到苏州,经由常州站后,即上来一些小帽灰袖紧腰的青年,说话类似女子,我第一次听到江南声音,颇觉奇怪,这些南方人竟同女人差不多。但窗外江南景色十分迷人,我去时正近暮春三月,沿车窗看去,两边树密草长,河渠纵横,一片绿色,间有菜花块块,黄绿相间,非常迷人。

  下站后先住阎门一家旅馆,阎门是苏州繁华的商业区之一。街上车马拥挤,行人众多,我不敢上街闲玩。第二天坐人力车去天赐庄找彭文余。久仰苏州有东方威尼斯之名,但我第一眼,对城内河桥的印象并不佳。后来在苏州住久了,才领会苏州水乡之美。东吴大学占天赐庄一大片土地,砖墙内圈住广大的林园楼房,有高大西式建筑,有绿草如茵的草场和球场,有教员特别是洋人住的小楼,有男女生宿舍,我一进去看校内好比大花园一般,心中豁然开朗。我又进入了另一个天地,重新开始我的学校生活了。

  我在初三算是年纪大的,同学家里都是地主,孩子不必要靠读书学本事,上学是让孩子去混资格,但多数年纪小的同学,学习成绩都很好。虽然我在沙市、武汉呆过,但比起江南子弟来乡土俗气还是不少。这里的中学生衣着入时,高级衣料,大都是面皮细白,也有几位身高体壮的。再有一点就是语言不大通,他们都说苏州话,功课除英文数学外,音乐使我最难堪,我不但嗓音哑而且五音不全,一唱就走调,成了班上开玩笑的对象。在苏州住久了,听苏州及上海等地的话已不成问题,自己也学会了说一些。

  我进入高中后,熟悉了环境,渐渐活跃起来。首先令同学及学校注意我的是在体育场上。我踢足球算是老手,从分班比赛到与大学队比赛,我都是中坚分子。

  我还学会了打篮球,不久我就被选入校队,有一个时期我在足、篮球场上出尽了风头,成为全校学生中的知名人物。我因而结交了不少朋友和几位密友,杨公素就是其中之一。

  东吴大学除了文理法(法学院在上海是夜校)学院外,还有体育系,培养体育教师,上这个系的人不多,只有十来人而且大多数是外省来的。体育系主任姓许,叫名辉,广东人,美国什么大学体育系毕业,他是打排球出身,在当时中国排球界是个老前辈,知名人士,他很想拉我上体育系,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毕竟是经过了大革命浪潮,我要学本事、做学问,有专长,我不想做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在中学三年半,是我适应苏州学校生活,功课打基础的时代。有几门课程我是不喜欢也学不好,只是敷衍应付及格。我的几位同学高三毕业后上东吴大学学的都是医预科,三年就可直接上协和医学校,那是当时较好的前程。有一位姓陈的同学,在中学时我们时常在一起谈论文学上的话题,上大学他选了医预科,就几乎见不着他人了,有时很晚了才见他从科学楼穿着白大衫出来吃饭。后来他上了北平协和医学院,我到燕京时,有时去看他,他已是大夫了,那时协和医学院,在全国以及亚洲都有名,在东吴上理科的都以上协和为目标。上医科不需要高深的数学,但需要很坚强的耐心与记忆力,我曾想去试一下,因为我的自然科学成绩不佳,而且死守实验室却不及坐图书馆引起我的兴趣。我要学本事,自然想到学医,那可是铁饭碗,但由于我的基础与兴趣的关系,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

  因为苏州离上海近,上海滩上一些新文学、俗文学、闲趣文学、低级文学的作品、刊物,苏州都能买到。鲁迅、梁实秋、郁达夫、沈从文、林语堂等等各类作家的作品我们都看过,但是只是作为消遣而不深作研究。一位徐商寿同学对文学特别对新诗有兴趣,常常作些新诗在上海(现代)杂志上发表,他身体瘦弱,但极聪敏。我那时不懂诗,不喜欢新诗,更不喜欢他那现代派的不规则的诗句,常常同他开玩笑。他却执着地做他的文学学问。

  我发现我真正的兴趣与志愿却在政治、历史、国际政治方面。

  6.“九·一八”与我的边疆问题研究

  §在东吴大学

  自进东吴以来,很少谈大革命、武汉时代的情况,一则中学生不谈政治,东吴中学生多是些有钱人的子弟,他们都年轻,无论是家庭和苏州那个社会似乎都超然于国家政治以外,接受了南京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没有人去谈论它。其实那时国内战争不停,但乱不到苏州来。二是我自己不愿谈,特别是武汉生活那一段,我当时的心理是矛盾的,我认为在武汉和在沙市闹革命的一段经历是自己的失败,但对东吴学校同学们那种不问政治、不问国家大事,昏昏然过一种在外国教会指引下的无忧生活又非常看不起,自认为是老革命、过来人,觉得同他们谈国家大事没有必要,他们也并不要谈。

  1928年出了件大事,蒋介石北伐在济南被日军拦阻,日本军人疯狂到占领我青岛、济南并杀死我山东外交特派员蔡公时,打死许多中国士兵和平民,甚至扣押南京国民政府前去交涉的外交部长黄郭。这样辱国的侵略行为,当然引起全国人民公愤,报纸的报道与宣传也轰动了东吴校园。当时我同大学生接触少,而在中学生中却引不起什么波澜,只有少数个别同学同我谈谈,表示恨日本,对蒋介石不满。我心中却激起无限爱国热情,觉得日本人欺人太甚,国民政府太不争气,中国军队太软弱,这个学校太不爱国,这几个“太”,让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当时对国内政治,尤其是国民党内派别斗争,什么胡汉民派、汪精卫派、蒋介石派之争,丝毫不感兴趣,特别是吴稚晖倚老卖老的一派胡言,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大量登载,人人拿它谈论,我对之看都不看。而对日兵在山东济南杀人,中国军队不敢回击却绕道而过,躲开日兵还声称什么继续北伐!到了北平,蒋介石同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四人合影登在报上,称为四个集团军总司令会师,中国统一了,北伐成功了,国民革命胜利了,大肆宣传,东吴校园里也有一股高兴、胜利、乐观的气氛,我也受了点感染,但掩不住心头的济南国耻。我本来也是不谈政治的,但对外国帝国主义的屠杀与侵略,心中忍受不了。在中学时代虽然我迷于踢球,但仍留心国家大事,尤其是外国对中国的侵略与国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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