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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九月中旬我开始到大学上课,他也忙着和他的好友、同学准备各种到重庆的事项,可是他无论多忙,总设法到学校来看我,他已成为常客,修女们对他很客气,而且他时常带些鲜果和巧克力糖等送给修女,又给女工赏钱,大家对他都很欢迎。

  有一天他问我:“我想带你到我家里看看我的父母,我离去后有什么需要可以去找两位老人家。”他想得多周到,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此外他又介绍另一位好友冯君让我认识,也是他的同学,人很厚道。有时我们三人一同到浅水湾消遣。

  大姐的男友是一位来自马来西亚的医生,也是大企业家的独子,他拚命追求大姐,常常送她贵重礼物,但大姐以事业为重,对他若即若离。毕君有时建议找他们一起去跳舞、看剧、听音乐会。两三个月下来毕君已和我无所不谈,他关心我的学业,更担心我留在香港不安全。这事我的父亲看法也一样,我们买了船票,准备乘船到旧金山投奔父亲和继母,我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父命难违,大概我和毕君要暂时离别了。

  秋天的10月和11月,香港暑天已过,气候转凉。我在大学的课多半是在下午,我上午时间准备功课,多半在港大的图书馆。下午上完课毕君就来接我出去吃小馆子或是去看电影、看话剧。上海、北京相继沦陷后,当时许多有名的舞台演员都到香港献艺了,毕君虽是工程师,他和许多习工科的人一样,喜欢音乐。我则喜欢看话剧,因为话剧的故事多半是我读过的名著改编。当然我们也不能每天见面,因为我的功课很忙,而他除了要办些公事和私事之外,还得找些时间来陪伴双亲。我的女同学有一天对我开玩笑说:“大哥怪我把毕尔介绍给你,他说毕尔整天和你在一起,连和大哥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你们两人是不是在闹恋爱呀,你可小心点啊,大哥说不少女同学都在追求这位潇洒而又多金的大少爷呢。”

  那些话我怎听得进去,我相信毕君只爱我一人,虽然我们是一见钟情,但我想我会爱他,直到永远。

  我告诉了毕君我的身世、处境,他同情我、鼓励我。他对中国充满了希望,但他也知道战事不会在短期内结束,他告诉我内地已不断喊着“长期抗战到底”的口号。他似乎对于当时局势很清楚。我也和他谈到是否该到美国去依靠父亲和继母的问题,我对父女之情不深,有美国回来的亲戚告诉我继母是一位名医,长相不好,而且很凶,但很能干,我心中悸悸然。

  我又告诉毕君我若留在香港或到内地去读大学,我想都不会成为大问题,我可以拿到奖学金,而且还可以找一份家教工作,如此我就可以开始自立了,也不需要靠父亲了。我真的不想去应付那位素未谋面的继母,一定是她影响父亲连妻子父亲曾来电告诉我们姊妹们说,抗战时期外交部不准请假,大姐和父亲较接近,她相信这谎言,但我不相信,我虽年幼,我也知道中国政府不至如此荒唐,连妻子的丧事都不准官员请假去办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久久未能原谅父亲,更何况当年廖家大富大贵,北京大宅前车水马龙的时代,父亲得了多少外祖父母的提携;我提到母亲病危和身后事就禁不住眼泪潸潸而下。毕君常安慰我,他对我说要尽量照顾我,但他认为该让妹妹们去美国投靠父亲,因为她们年纪太小他的态度已表明白了,我太年轻,我该怎办?何去何从?

  我只知道一天见不到他我就心烦,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一切计划都因珍珠港事变而全部变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12月8日本军机来袭香港,改变了我们两人以后的一切。相见相爱是缘分,未能有始有终是命运。

  1941年12月初,毕君接到重庆的电话催促他去上班,他也回了电话告诉有关部门他在12月底一定报到。我们姐妹6人订了美国总统邮船公司的船票,启程日期是12月27日。毕君说要等到我们都上了船他才能安心离港。12月了,大家都该走了,而我还是犹豫不决。毕君当然希望我到重庆升学,不要到美国去。这是大事,不能由他决定,但他买了三张到重庆的机票,他和他的同学每人一张,另一张是我的。机票很难买到,但他为我准备好了,船票、机票任我选择,鱼与熊掌,我该如何取舍。

  命运之神替我们解决了一切,根本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与机会。星期日的下午我和毕君在校院内又谈到去重庆还是去美国的问题。那天大姐因为医院有了周末假期,回到学校的宿舍来,她也和毕君熟悉了,而且也很喜欢他。大姐知道我心事重重,但她劝我去美国,不赞成我去重庆,她认为把我一个留在中国实在不放心,因为我太年轻,又太无知,也许还有点感情用事。大姐私下对我说,“你跟着他去重庆,你还没有选择好哪所大学,你住到那儿,假如他被调到别的地方工作,有谁来照顾你。”大姐说得对,那我就留在香港吧,反正学校会照顾学生,那我暂时就继续到岭南大学上课。

  毕君不赞成我留在香港,他说香港安全大有问题,他肯定日本迟早会向英美宣战。他说:“你若留在香港,我不放心,这儿迟早会有战争,太危险了。你若不去重庆,我宁愿你到美国去,那儿至少比较安全。”

  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战局如此紧张,我说:“在香港很好嘛,你也可以来看我。”

  毕君摇摇头,他说:“我大概不可能再回香港了,”我大吃一惊问他:“你说什么?你怎么会不回香港?难道你不要回来探望你的爸爸妈妈?”我没有说还有我。我是第一次听他说不打算回香港。

  他用手绢替我抹眼泪说:“你不要哭,我因为爱你才宁愿和你暂别,我的父母不愿离开香港,因为父亲在照顾他的店铺,这是他的家,你留在香港是最坏的选择,我不能让你这样做。”

  我说:“你不是也为我而留在香港了吗?”

  他说:“安娜,你该知道我这是暂时的,我12月一定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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