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从家乡到美国 | 上页 下页
一六


  我一路不晕船的时候儿顶喜欢看外头。我以前不是老喜欢起大天亮看出太阳吗?现在在海上看日出看晚霞比在陆地上又加倍的好看了。我向来爱看的雷雨,在海上的也比在地上的好看。我以前在北边就留心过一打闪的时候儿,不光是云彩发亮,并且有亮极了的金丝儿银丝儿,分成三叉四叉的在云彩里穿来穿去的。在海上看打闪,那些金银的电光有的从天上一直射到海面儿上。海上的浪头那么千变万化,又是我以前在那些内河里从没见过的新奇的样子。所以有时候儿我站得船边儿上看的入了迷,身上给浪花儿溅湿了,或是给潲进来的雨给濯湿了也不管,等大人叫了好几遍才记得进来到房舱里。

  我们解天津到上海一共走了几天才到上海我不记得了。我记得经过烟台停了,我们还买山东的梨吃。当中过的有一段儿叫黑水洋,他们说因为水深的黑了,所以叫黑水洋。后来我学到地理的时候儿,地图上就只有黄海两个大字。其实那几天走得海上,我觉着那海水多半儿是深蓝的,也不是黑的,除了天津的海口外头一段儿路,到了大海上头看那水也并不是黄的。可是快到上海的时候儿海又黄了,因为看见的有长江流出来的水了。

  我们一到上海就有我外婆家两个舅舅来接我们,招呼我们下船住旅馆什么的。一个是我母亲的亲弟弟,我管他叫“舅舅”。一个是堂房的舅舅,我管他叫“大舅”。——说到这儿我恐怕又得说回头讲一讲我外婆家有些谁,因为我跟外婆家后来也住过些时候儿,可是我写我家里人有谁有谁的时候儿只说了赵家的人,没提冯家的人。我外祖父姓冯,名光适,字仲梓。我们在北边的时候儿他在山西做抚台。他因为中了风,变成半身不遂,回到苏州养病,因为冯家虽然是常州人,说常州话,可是在苏州住家。我外祖有三个子女,老大是我的大姨,嫁给了震泽的庞家,也在苏州住家。我母亲行二。老三就是我舅舅,名效彭、字聃生。我对外婆家的称呼大半儿照常州的叫法儿,可是都用北边音。按京话来叫外祖父外祖母是叫“老爷,姥姥”,可是我照北边音南边话称他们“舅公,舅婆”。大姨儿么,我认作干娘,我管他叫“大寄娘”,没称他“大寄爹”,大概因为是我生的时候儿他已经嫁了,所以就不避讳“娘”字了——也许是因为我管我姑母已经叫“大寄爹”了——横是现在没人再能告送我家里从前的事情了,我忘了恐怕就没人记得了。大舅舅是大房的老大。

  我外祖父行二(所以他的号是“仲”字起头儿),大舅舅就是堂房舅舅。——现在再回头说我们到南边的事情。舅舅他们给我们在租界定了一家儿旅馆先住几天再回常州。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叫了烧饼油条来吃点心。这油条在南边算是很讲究的了,可是我们的口味也古怪,吃惯了北边那种又酥又松的果子,觉得南边的那种黏不叽的油条的味儿差远了。当时哪儿还料到离开中国多年在旧金山又吃到了黏不叽的广东式的油炸烩,还觉着好吃的不得了呐!——可是话又说远了。——我们一到了上海觉着地方很像天津,简直比天津还更天津,因为我们住得租界,到处的洋人跟洋东西更多。东洋车也比天津多。还有马车我在上海是头一回坐。那时候儿顶讲究的车毂辘儿是实心儿的橡皮包着的。可是我一坐上去觉着软和的像腾云驾雾似的舒服极了,跟在北边上路时候儿坐的那种颠来倒去两边儿碰脑袋的骡车比起来,简直不能比了。

  可是人也真是不知足,实心儿的橡皮毂辘儿嫌不够软,还要发明空心儿的,真是越不知足越进步。平常说:“知足常乐”,我想给他加一句,说:“知足常乐,不知足常进。”对不对?——我这话又岔得别的上去。刚才是说我刚到上海觉着像天津。有一样儿很不同的就是满街的红头巡捕。我们的洋车到了旅馆卸东西慢了一点儿拉车的就催,说:“巡捕不叫停车,巡捕不叫停车!”他们要是不该停的地方儿停的太长一点儿,巡捕就来打他们踢他们。所以我们起头儿对白人倒还没什么,可是看着那些印度人仗着白人的势力来欺负中国人,我们恨极了。后来中国人跟印度人老是合不来,也许从那类的经验来的,横是我自己这么些年下来,印度人跟我同过学,同过事,上过我的课的也并不少人,可是我始终没有过几个算是朋友的,所以也许我小时候儿的经验给我种下来的偏见太深了,到后来不管看的多明白,可是骨子里还是想不通。

  我一小儿是留心人说话的声音的。到了上海就觉着有好几种不一样的声音。拉车的跟做粗工的多半儿说江北话,就是扬州那一类的南方官话。那种话我觉着很好懂,因为除了他们有入声,还有把“天,清,山,高”那类所谓阴平字念的低的不得了以外,别的声音跟北边话就差的不太远。上海自然说上海话的人最多了。上海话我听起来觉着很像常熟话,可是没常熟话好听,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会说常熟话,不会说上海话的缘故。可是我听的最多的还是我家里人,我舅舅,还有别的在上海的亲戚说的话。他们跟我们小孩儿们说带常州口音的北边话,他们自己当中有时候儿也说那种话儿,有时候儿说常州话。常州话我虽然还不会说,可是一小儿也听惯了的。所以我在上海那几天还不觉着太生得慌,因为地方虽然生,可是家里人从爷爷过去了下来我们都还在一块儿,所以总还觉着是在家里。

  我记旧时候儿的事情,顶叫我想起从前景况的滋味的,就是当时常念的诗歌儿或是常听见的乐器的调儿。比方我练大字的时候儿念杜牧的“赤壁”那首诗,一想起来就想到己亥那年的风光。这回到上海呐,是舅舅给我的一个八音匣子里头的调儿,好像是这样儿的:

  这个调儿完得有点儿怪,也许是过了这么久了记不太真了,也许本来是这么样儿的,我不敢说。横是我想到这调儿就想到刚回到南边头几天的那种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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