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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小屋中,只剩下陈景润一个人。理想、追求、奋斗已经被残酷地毁灭了,用麻袋装的草稿手稿已被洗劫殆尽!一生的奋斗全付之东流!人格、尊严的侮辱,更是令人心碎!如此连猪狗都不如地活着,还不如以死抗争,以明心志!

  热血往上涌!他万万没想到,他会连生存的权利,连做人的资格也会被这样残忍地剥夺得一干二净!像“文革”中无数被逼上绝路的人们一样,陈景润准备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腾地跳上桌子,一步便迈向洞开的窗户,下面是万丈深渊么?是挣开血盆大口的地狱么?顾不上了,他闭上眼睛纵身往下一跳!

  命不该绝。他从三楼窗口往下跳,伸出的屋沿怜悯地挡了他一下,地上的一棵杨树,更是极有同情心地伸开了手臂,减缓了他跳下的速度,陈景润不能走,“老九”不能走!不乏正义的世界都在急切地呼唤,都在深情地挽留,都不忍心发生那惨不忍睹的严重后果。

  同样是一个罕见的奇迹!跳楼的陈景润安然无恙,只是大腿上擦破了点皮,有涔涔的鲜血冒出来。一个造反派干将,见到跳楼后平安无事的陈景润,居然这样挖苦他:

  “真不愧是个知名的数学家,连跳楼都懂得选择角度!”

  乾坤颠倒如此程度,本来就口讷的陈景润一时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了。他只是用愤怒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在法西斯式的暴行面前,语言是最苍白的。

  熬了四年的煤油灯

  终于结束“牛棚”生涯了。陈景润拖着一身创伤,回到了那间六平方米的小屋。据说,为了防止被关押的“黑帮”“畏罪自杀”,小屋中的电线全部被扯断。没有电灯,陈景润点起那盏旧式的煤油灯,谁能料到,一点便是四年呢!

  往事不愿回首,更不堪回首。蹲“牛棚”的时候,陈景润总是排在“牛鬼蛇神”队伍的最后,并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他个子小,瘦弱不堪,又理着小平头,不经意时,还以为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不承认自己有罪,也拒绝写什么检查、请罪之类的东西,造反派抓不到他更多的“罪证”,军宣队、工宣队进驻中科院,整个数学所都忙于去走“五七道路”,准备去“五七干校”时,就把陈景润从“牛棚”中放出来,让他回到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中。

  满屋灰尘。被洗劫一空的小屋,寸寸都是凄凉冷清。被关押的“黑帮”已不知转向何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小屋照得更像一间古老的囚室。长安街上仍是一派灯海。人声鼎沸。60年代末期,中国的政治风暴一阵紧似一阵,造反派们忙于“打内战”,忙于“夺权”,尽管,已经实现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但危机四伏,中国最大的阴谋家、野心家林彪正在阴暗处,磨牙吮血,随时准备向毛泽东同志下毒手,然后一巴掌把中国人民推入血海之中。陈景润当然是不明白这些险恶的政治风云的。尽管,“灵魂”触了,皮肉也触了,他在政治上仍然没有根本的长进,一躲进小屋,他痴心的数论,尤其是哥德巴赫猜想,仿佛是春天明媚的阳光,很快就驱散了小屋中囚室般的阴云。屈原在《离骚》中曾经深沉地吟咏:“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陈景润迅速深藏起心灵的创伤,又开始他那矢志不移的攻关之旅了。

  动乱的时代给他留下一个天赐良机,他身体很差,又患过肺结核,当中科院绝大多数人都打起背包,到“五七干校”中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时,陈景润意外地被留了下来,免除了那场近似苦役的“劳动改造”。恰似大潮退尽,昔日乱哄哄的数学所顷刻宁静下来。长长的走廊,一到夜晚,便空无一人,空旷、寂寞,仿佛还有淡淡的忧伤。时代,似乎忘却了这座神圣的殿堂;神不守舍的人们,似乎也忘却陈景润了。

  两盏煤油灯,一盏亮着,一盏默默地守候在墙角,随时等候主人的调遣。黄中带青的灯光,把陈景润那瘦弱的身影,幻成了一张写意变形的弓,清晰地映在白墙上。他又开始了那梦魂牵绕的神游,巡视数论艺苑里的草木春秋,品评已是长满青苔的绝壁、悬崖和吊角如翅的古亭。小径如丝,系着那飘逸的浮云,还有那总是神秘莫测的群山峻岭。低头细看,脚下荆棘丛生,石阶上湿漉漉的,莫非是孤独的跋涉者洒下的眼泪和汗水么?

  草稿、手稿已被可恶的人们毁尽了。一片废墟,满目疮痍,只有几根枯草在料峭的冷风中瑟瑟地颤抖着。要另起炉灶,一切从零开始,用生命为代价,托起哥德巴赫猜想大厦的恢宏,“死不改悔”的陈景润就是有这么一股韧劲和傻劲,认准了的真理,就义无反顾地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一个人是渺小的,他的能力也是单薄而有限的,然而,当他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光照日月的真理融汇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滴水融进浩瀚奔腾的大海,一棵草化入气势磅礴的草原,便会产生神奇的伟力、永恒的生机。

  窗外,万家灯火,一派辉煌。只有陈景润的小屋中,一灯如豆。

  一个数学奇才成了数学所中地位最为卑微的卑贱者,且长期受着漠视、歧视、冷漠、侮辱。灯光无言,照亮咫尺天地,照亮那深深浅浅且不乏歪歪斜斜的一行行坚实的脚印。一个连用电灯的资格都被剥夺了的人,却从事着令全世界的数学界都为之震惊的伟业,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悲壮之处。毛泽东高度评价鲁迅先生,称赞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我们当然不能机械地把陈景润和鲁迅先生进行类比,但陈景润在“文革”期间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品格,不是同样也洋溢着中华民族可贵的硬骨头精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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