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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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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辑:日本之旅〗 【关于《神·鬼·人》】 最近我在看我的两卷本《选集》的校样。第一卷中选了我在日本写的短篇小说《鬼》,它使我回忆起一些事情,我找出我的短篇集《神·鬼·人》,把另外的两篇也读了。 这三个短篇都是在日本写成的。前两篇写于横滨,后一篇则是我迁到东京以后四月上旬某一天的亲身经历。我是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下旬到横滨的。我怎样到日本去,在最近修改过的《关于〈长生塔〉》这篇文章里已经讲过了。至于为什么要去日本?唯一的理由是学习日文。我十六、七岁时,就在成都学过日文。我两个叔父在光绪时期留学日本,回国以后常常谈起那边的生活。我们对一些新奇事物也颇感兴趣。后来我读到鲁迅、夏丐尊他们翻译的日本小说,对日本文学发生爱好,又开始自学日文,或者请懂日语的朋友教我认些单字,学几句普通的会话,时学时辍,连入门也谈不上。一九三四年我在北平住了好几个月,先是在沈从文家里作客,后来章靳以租了房子办《文学季刊》,邀我同住,我就搬到三座门大街十四号去了。我认识曹禺,就是靳以介绍的。曹禺在清华大学作研究生,春假期间他和同学们到日本旅行。他回来在三座门大街谈起日本的一些情况,引起我到日本看看的兴趣。这年七月我从北平回到上海,同吴朗西、伍禅他们谈起,他们主张我住在日本朋友家里,认为这样学习日文比较方便。正好他们过去在东京念书时有一个熟人姓武田,这时在横滨高等商业学校教中国话,他可能有条件接待我。吴朗西(不然就是《小川未明童话集》的译者张晓天的兄弟张景)便写了一封信给武田,问他愿意不愿意在家里接待一个叫“黎德瑞”的中国人,还说黎是书店职员,想到日本学习日文,不久回信来了,他欢迎我到他们家作客。 于是我十一月二十四日(大概没有记错吧)到了横滨。我买的是二等舱票,客人不太多,中国人更少,横滨海关人员对二等舱客人非常客气,我们坐在餐厅里,他们打个招呼,也不要办什么手续,就请我们上岸。不用我着急,武田副教授和他的夫人带着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打着小旗在码头等候我了。以后的情况,我在《关于〈长生塔〉》里也讲了一些,例如每天大清早警察就来找我,问我的哥哥叫什么名字等等,每次问一两句,都是突然袭击,我早有准备,因此并不感到狼狈。我在当时写的篇一个短篇《神》里面还描写了武田家的生活和他那所修建在横滨本牧町小山坡上的“精致的小木屋”。小说里的长谷川君就是生活里的武田君。我把长谷川写成“一个公司职员,办的是笔墨上的事”,唯一的原因是:万一武田君看到了我的小说,他也不会相信长谷川就是他自己。这也说明武田君是一个十分老实的人。我的朋友认识武田的时候,他还不是个信佛念经的人。这样的发现对我是一个意外。我对他那种迷信很有反感,就用他的言行作为小说的题材,我一面写一面观察。我住在他的家里观察他、描写他,困难不大。只是我得留心不让他知道我是作家,不能露出破绽,否则会引起麻烦。他不在家时,我可以放心地写,不过也不能让小孩觉察出来。因此我坐在写字桌前,手边总是放一本书,要是有人推门进屋,我马上用书盖在稿纸上面。但到了夜间他不休止地念经的时候,我就不怕有人进来打扰了。 那个时候我写得很快,像《神》这样的短篇我在几天里便写好了。我自己就在生活里面,小说中的环境就在我的四周,我只是照我的见闻和这一段经历如实地写下去。我住在武田君的书房里,书房的陈设正如我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玻璃书橱里的书全是武田君的藏书,他允许我随意翻看,我的确也翻看了一下。这些书可以说明一件事实:他从无神论者变成了信神的人。至于他信奉的“日莲宗”,念的“法华经”,我一点也不懂,我写的全是他自己讲出来的。对我来说,这一点就够用了。我写的是从我的眼中看出来的那个人,同时也用了他自己讲的话作为补充。我不需要写他的内心活动,生活细节倒并不缺乏,我同他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吃饭,他有客人来,我也不用避开。我还和他们一家同到附近朋友家作客。对于像他那样的日本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我多少了解了一点,在小说里可能我对他的分析有错误,但是我用不着编造什么。我短时期的见闻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在小说里说:“在一个多星期里看透了一个人一生的悲剧。”这是真话。在生活里常有这样的事,有时只需要一天、半天的见闻,就可以写成一个故事,只要说得清楚,不违反真实,怎样写都可以,反正是创作,不一定走别人的老路,不一定要什么权威来批准。 这个无神论者在不久之前相信了宗教,我看,是屈服于政治的压力、社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武田君就说过:“在我们这里宗教常常是家传的。”)他想用宗教镇压他的“凡心”。可是“凡心”越压越旺。他的“凡心”就是对现存社会秩序的不满,这是压不死、扑不灭的火焰。“凡心”越旺,他就越用苦行对付它,拚命念经啦,绝食啦,供神啦,总之用绝望的努力和垂死的挣扎进行斗争。结果呢,他只有“跳进深渊”去。我当时是这样判断的。事实上是不是这样就难说了。我在武田君家里不是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只住了一个多星期,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光景。以后我在东京、在上海还接到他几封来信。我现在记不清楚是在一九三六年下半年还是在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他来过上海,到文化生活出版社找过“黎德瑞先生”。他写下一个地址,在北四川路,是他妹妹的家。当时有不少的日本人住在北四川路,但我在日本时,他妹妹不会在上海,否则他一定告诉我。我按照他留的地址去看他,约他出来到南京路永安公司楼上大东茶室吃了一顿晚饭。我们像老朋友似地交谈,也回忆起在横滨过的那些日子。 他似乎并未怀疑我的本名不是“黎德瑞”,也不打听我的生活情况,很容易地接受了我所讲的一切。他的精神状态比从前开朗,身体也比从前好。我偶尔开玩笑地问他:“还是那样虔诚地念经吧?”他笑笑,简单地回答了一句:“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不曾讲下去,我也没有追问。我知道他没有“跳进深渊”就够了。以后我还去看望他,他不在家,我把带去的礼物留下便走了。他回国后寄来过感谢的信。再后爆发了战争。抗战初期我发表两封《给日本友人》的公开信,受信人“武田君”就是他。一九四 〇年我去昆明、重庆以后,留在上海的好几封武田君的信全给别人烧毁了。现在我手边只有一幅我和他全家合摄的照片,让我记起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 我在小说里描写了武田君住宅四周的景物。可能有人要问这些景物和故事的发展有没有关系?作者是不是用景物来衬托主人公的心境的变化?完全不是。我只是写真实。我当时看见什么,就写什么。我喜欢这四周的景物,就把它们全记录下来。没有这些景物,长谷川的故事还不是一样地发展。 它们不像另一个短篇《鬼》里面的海,海的变化和故事的发展、和主人公堀口君的心境的变化都有关系。没有海,故事一时完结不了。小说从海开始,到海结束。 我在《鬼》里描写的也是武田君的事情。我写《神》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还要写《鬼》。要不是几次同武田君到海边抛掷供物,我也不会写出像《鬼》这样的小说来。《神》是我初到横滨时写的,《鬼》写于我准备离开横滨去东京的时候,因此我把堀口君老实地写作“商业学样的教员”,就是说我不怕武田君看到我的小说疑心我在写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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