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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十四章第十四至十六节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以前的天和以前的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预备好了,好像新妇妆饰好了等候丈夫。我又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上帝的帐幕在人中间。他要和他们同住,他们要作他的民,上帝要亲自和他们同在,作他们的上帝。上帝也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真实的。

  第二十一章一至五节

  后面注明——“一九三二年五月于九龙寄寓。”

  在下篇的开始我从《新约》《约翰福音》里引了下面的四节:光来到世间,人因为他的行为不好,不爱光,倒爱黑暗……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第三章第十九,二十节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第八章第十二节

  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若有人听见我的话不遵守,我不来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

  第十三章第四十六,四十七节

  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活着;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后面加了一个小注:——“这后面本来还有一章结尾,现在被作者删去。下篇到这里便算完结。”最后也注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于九龙。”

  这些都不是真话。我故意撒了谎使人不会知道这小说是我的作品。这种办法在当时似乎是需要的。至少有两三个朋友这样地主张过。至于“结尾”呢,这小说本该有一个结尾,不过我还没有机会把它写出来,写出来也不能担保就可以和读者见面,所以我率性不写了。其实这小说也可以就这样完结的。也许会有人说这不能完结。然而生命根本没有完结的时候。个人死了,人类却要长久地活下去。

  我当时要使读者相信欧阳镜蓉是一个生长在闽粤一带的人,《龙眼花开的时候》是费了一年半以上的时间在九龙写成的一部小说,我甚至用了竟容这个名字写成了一篇题作《倘使龙眼花再开时》的散文,叙述他写这小说的经过。这散文我没有编进别的集子里去,但我十分爱它,而且它和《电》也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把它录在下面:从先施公司出来,伴着方上了去铜锣湾的电车。

  “到上面一层去罢,今天破个例。”我微笑地对方说。

  方知道我的意思,他便不说什么话,第一个登上了梯子。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两个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把肘靠着车窗,看下面的街景。

  “容,你的小说写到多少页了?”方忽然这样问我。

  “这只有你看见过的那些,这几天简直没有动笔。”我不在意地回答着,我依旧看着下面的街景。

  “你的小说打算发表吗?”

  “我不敢存这野心。”我一面说,一面掉头惊讶地看他,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你不应该把我写成那样,你不了解我。”他辩解似地说。

  “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呢。后面的结局你是不会想到的。但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不了解你。”

  “那么我等着读你的文章罢……”他微微一笑,在这笑中我看见了宽耍方先前还以为我误解了他,现在他却把我宽恕了。

  在这次谈话以后两天方便走了。动身的前夜他自己送了一封信来,那里面有着这样的话:“我知道我走后你的生活会更加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加寂寞,以后我也许会找到许多勇敢的朋友,但是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甚至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的坏习惯,试试来把一个过重的责任放在他的肩上。最后他说他不愿意我送他,因为他不肯让我看见他流眼泪。

  方,那个大孩子,他曾几次徘徊在死的涯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他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如今却写了这样的信。这友情给了我极大的感动。

  我在孤寂里继续写我的这一部小说。我拿这来消磨我的光阴。我写得很慢,因为我的生活力就只剩了这一点。

  龙眼花开的时候惠来了,她住在朋友家里,每天总要过海来看我一次。她看见我努力在写小说,就嘲笑说:“你在给我们写历史吗?”

  写历史,我的这管笔不配。这倒使我觉得自己太冒昧了。我便分辩说:“为什么要写历史?我们都还没有把脚踏进过去里面呢?”这时候我已经忘却我是一个垂死的人了。

  惠翻看我的小说,她看见慧珠,看见小影,看见仁山,看见所有的人,他的脸上露着温和的笑容,仿佛就和朋友们在一起生活一般,这些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容,写下去罢。”惠这样鼓励我。她同时却责备说:“只是你不应该把我也写进去,一萍不像我。”她的责备没有一点怒气。我知道她喜欢这小说,因为它给她引起了不少甜蜜的回忆。

  “这只是一些回忆,不是历史,我们的历史是要用血来写的。”她终于掩了我的稿本,微微叹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

  惠在对面岛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抛下我走了。她有她的工作,她不像我,我是一个有病疾的人。我不能够拿我的残废的身体绊住她。

  “容,你多多休息,小说慢慢地写。明年龙眼花再开时,我就来接你回到我们那里去。”我送惠到船上,烟囱叫了三叫,她还叮咛地嘱咐我。她明白我的心很难把这离别忘掉。她的两道细眉也微微皱了。

  应该走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用他们的血写历史去了。

  我一个人孤寂的留在这租借地上,在病和小说里排遣日子。

  方去后没有信来,只寄了我两本书。惠也没有信。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我知道他们一定比我活得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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